這是什麼情況?我在作夢嗎?
張培湮瞪著自行車團隊中出現的一名身材換頎長的背影,瞬間還以為是錯覺,可他一轉過頭來,四目相望,她絕對不會錯認那對湖水綠的眼眸。
「蔡成寰,你怎麼會出現在這里?」她氣急敗壞地沖上前將他拉至。旁,雙手叉腰,相當不滿地質問他。
就連這塊她好不容易保有的私人休憩空間他都要插一腳?
他們車隊約十多人,一大早聚集在南投的集集火車站,準備展開為期三天的活動……
張培湮原本興高采烈在等待同伴,卻沒想到……
蔡成寰聳聳肩,俊臉擺出無辜的表情。
「我也喜歡騎單車,不能來參加嗎?」
「那你可以去參加別的團隊啊,為什麼非要參加我這團?你是跟屁蟲?」她氣呼呼地數落他。台灣騎單車的人那麼多,各式各樣的社團一大堆,他干嘛跟她擠一團?想到這三天又得跟他「形影不離」,簡直就像在她身上綁了鎖鏈,毫無自由可言。
蔡成寰盯著全身包得像顆粽子的老婆,從安全帽、太陽眼鏡、頭巾……各種防護用品一樣不缺,肌膚完全沒有曬到太陽的可能性,真是愛玩又愛美,反正就是坐不住,懷孕也非玩不可就是了。
他想盡辦法查到這個她參加的單車社團,還混進一個名額,當然是故意的;至于動機,應該就是心血來潮,看她開開心心的準備行李、滿臉期待的模樣,他忍不住想一探究竟——她期待的是什麼?她真的這麼喜歡騎車?還是終于可以擺月兌他?或是這車隊有她想見的人?
也可能他就是無聊吧,難得有一個可以陪他玩、又能忍受跟他相處的女人。
不過,這集集火車站的氣氛真不錯,他盯著眼前以檜木建造的典雅建築,他向來喜歡這種風格的房子。
「我擔心我老婆,不行嗎?」他笑得頗狡猾,一點都沒有關心妻子的「真心真意」,張培湮哪可能感動受騙,暗忖他一定是故意跟過來想整她吧。
這男人的腦袋思路一直都很詭異,就是個怪胎。
「小湮,一大早怎麼火氣有點大?」一名體格健壯、理平頭的中年男子朝他們走來,紅潤的臉龐露出爽朗的笑容。「老遠就听到你的聲音。」
「南哥。」張培湮的態度頓時變得很恭謹,一副不敢放肆的模樣,似乎很尊敬他。
面對蔡成寰好奇的眼神,男人落落大方地朝他伸出手。「以前沒見池你,是新同學?我是隊長李震南,歡迎你加入我們‘酷玩隊’,我們就像一個大家庭,不用拘束,多來參加活動。」
李震南看起來貌似四十多歲,孔武有力,手勁十足,聲音一樣中氣十足,熱情的姿態簡直像哪個道上大哥在招攬兄弟……蔡成寰突然明白張培湮安靜的原因了,雖然他的人際關系敏感度近于零,也能感受到男人毫不低調的霸氣。
有這個「正義大隊長」在,其他團員應該不敢隨便造次、胡鬧吧。
「我叫蔡成寰,是她的丈夫。」他佣懶地朝張培湮那里點了點下巴,後者驀地一臉尷尬。
「小湮,你結婚了?」李震南驚愕地大叫,「怎麼不說一聲?大哥會包個大紅包送你們啊!」
「不……不用了啦。」張培湮露出一貫假笑,敷衍地說︰「我們沒打算請客啥的,去公證登記就行了。」
她發現剛才南哥那一吼,頓時吸引了其他團員的注意力,這下她肚子要開始疼了,她的錢寶寶可能很不滿,在踢她了吧。
「你們感情真好。」李震南激賞地拍拍蔡成寰的肩膀。「夫妻一起來參加活動是最好了,我們有不少團員是把全家大小統統帶過來,可惜我老婆怕曬太陽,怎麼叫她都不肯來。」
「其實是她懷孕了。」蔡成寰面不改色地拋出一顆炸彈,炸得周遭有听見的人紛紛目瞪口呆盯著張培湮,視線集中在她的肚子上頭。
這混蛋!要不是眾目睽睽,張培湮說不定會用握緊的拳頭演出一場「家暴」劇場。
果然猜中。就知道這女人不會說實話,蔡成寰涼涼在一旁看好戲。
「小湮,你真的懷孕了?」
「看不出來耶!」
「怎麼不說一聲呢?要是出事怎麼辦?」
張培湮頓時被團團包圍,不管熟或不熟的隊友們都過來表達關心,順便看熱鬧。
隊長李震南更是氣急敗壞,忍不住出言指責︰「小湮,你不說實話這樣很糟糕,我們就像一家人,這種重要大事不可以隱瞞!」
「不是啦,因為才剛懷沒多久……」她訥訥地反駁,一些女性隊友們理解地點頭附和。
「也對。南哥,人家說懷孕三個月內要保密,小湮是不想我們擔心她。」
「不過你都懷孕了還來參加活動,真的很愛騎車耶!」
「因為我閑不住嘛,呵呵……」張培湮打哈哈想蒙混過去,但李震南仍嚴肅地勸告她。
「小湮,我對你很失望。喜事應該要跟大家分享,以後不可以再瞞著我們,要不然我可能沒辦法再繼續把你當成家人。」
喂喂,有這麼嚴重嗎?張培湮簡直欲哭無淚,都怪她的「好老公」!
她正想狠狠朝蔡成寰瞪幾眼,卻沒想到李震南竟熱情大方地抱了抱她老公,還舉起右手大拇指說贊。
「多虧有你,不然我們還被她瞞著,你跟過來就是為了照顧她吧。」接著還用「你真不懂事」的眼光掃向她。
「小湮,你很幸運嫁了個好男人。」隊員們個個點頭贊同老大的話,好像正打算頒給蔡成寰「一百分愛妻獎杯」,但後者顯然很不以為然,完全沒表情。
張培湮傻在當場。欸,在演哪出?是不是哪里誤會了?他要是好男人,天下就沒壞男人了。
你們要是跟他相處夠久,大概每個人都想踹他一腳。
「你不要靠近我。」張培湮懶得爭論,直接低聲朝老公耳邊警告。不知道他來意為何,但果真跟他在一起就是會倒霉,最好保持安全距離。蔡成寰聳聳肩,他來也不是為了演「愛妻好男人」這種角色,其實真要問他為什麼,他也說不清楚。
有些事情可以用理性邏輯解釋得一清二楚,但有些事……好像不需要理由、不用解釋就想去做,身體自有意識,像屬于自己,又像不屬于自己。
張培湮毫無察覺自家老公內心正在上演鬼打牆的雜思,決定把他當成透明人,視而不見;要不就當成不熟的陌生人,裝客套就行,絕不能走太近,誰知道他腦袋里有啥鬼點子想整她。
騎著單車在這個集集小鎮里暢游,她很快便將某人拋諸腦後,啦道平穩,穿梭在古樸的巷弄間,還有枝葉扶疏的著名綠色隧道,令人心曠紳怡,什麼俗事煩惱都可以先放一邊。
隊長南哥領頭在一棵百年樟樹下停住,邊休息喝水邊乘涼,雖頂著烈日,迎面而來的涼風仍讓她感到極舒服,流汗的感覺好暢快。
原本只是她為了維持身材騎健身車,後來干脆參加自行車的社團,不知不覺就迷上了,至今已經三年多,整個車隊真的就像個大家庭,誰結婚生子都要報備一下,難怪南哥對她隱瞞婚事不高興。
其實一段注定短命的婚姻有啥好通知,根本算不上喜事。
「還行嗎?」蔡成寰騎到她身邊,停下來詢問。
「我沒事。」她湊上前,低聲警告他︰「拜托你別把我當病人,你越擔心我,其他人會更不自在。」
雖然她覺得懷孕出來參加單車旅游沒啥,可其他人那種異樣關懷的眼神總讓她很窘,好像做錯事一樣。
蔡成寰挑挑眉頭,酷帥的臉龐面無表情,接著也不管眾人的注目,攬過她的腰,高大的身子瞬間朝她逼近,唇瓣就這麼貼上她的紅唇,吻她。
有人吹起口哨,張培湮感覺自己臉頰發燙,當他松開她時,俊臉上洋溢的笑容很帥很迷人,卻也很賊。
「我怎麼舍得不關心你,」他頓了頓,眼神充滿「愛意」,加重語氣地說︰「老婆。」
夠了吧!張培湮面紅耳赤,正想反擊他,卻發現他臉色驀地變了,越過她的肩膀,看向她後方。
她納悶地轉過身,發現是隊上一名男團員,下巴留著胡髭,戴副眼鏡,看起來年紀跟蔡成寰差不多。
「你……你是蔡成寰?!」那人欣喜地朝他們走來,幾乎是有點激動。「真的是你!我是袁志國,好久不見!你……」
但蔡成寰根本沒理他,相較于袁志國的熱絡,他幾乎漠然以對,直接走人,甩也不甩他。
袁志國霎時獸住,滿臉尷尬,卻好像又覺得不意外,模模鼻子,正欲回自己朋友身邊,張培湮趕緊叫住他。
雖然他們並不熟,可顯然這個人認識她丈夫,至少過去認識。
她想多了解一點他的過去。
「袁志國,你是我老公的朋友?」她好奇地問,她以為蔡成寰就是個獨行俠,孤僻又難搞,沒人受得了他。
也許,他以前並不是這樣的人?
袁志國歪著頭,似乎在斟酌著用詞。
「算朋友嗎?我們其實是大學同學,還一起讀研究所,不過,」他突然頓了下,露出為難的表情。「我好像不應該多說什麼……」
欸,怎麼說一半就不說啦,吊人胃口嘛!
「不過什麼?你們吵架哦?」她試探地問。
「不是,」他笑著揮揮手。「是他後來休學不讀了,之後就像從人間蒸發,沒跟我們這些老同學聯絡過,教授想找他都找不到人。」
休學?人間蒸發?怎麼听起來有點嚴重……張培湮赫然察覺自己跟肚子里孩子的老爸一點都不熟。
「你讀什麼的?」慚愧,她連自己丈夫大學讀什麼系都不知道呢。
「我讀昆蟲學系。蔡成寰很優秀,是我們系上的第一名,還代表學校去國外參加國際研討會,他的專長是蝴蝶。」袁志國侃侃而談,絲毫沒注意到這對夫妻不大熟。
昆蟲學系?蝴蝶?張培湮頓時想到擺在客廳那個蝴蝶標本,當蔡成寰向她詳細說明時那副神采飛揚的模樣。
她原本以為標本的存在跟他格格不入,或許事情剛好跟她猜想的相反?在他的生命中佔有很重的分量嗎?有多重?
「他這麼優秀怎麼會休學?」她追問,通常休學應該是念不下去或家境因素,他應該不會有這些問題吧?
「是啊,任誰听了都覺得很奇怪。」他模模下巴的胡髭,困惑地說︰「連續四年都是第一名,大學一畢業就直升研究所,每個人都以為他會一直讀到博士,沒想到……」他頓了下,眯眼像回到久遠的過去。
「蔡成寰去了一趟英國愛丁堡大學參加那個國際研討會,接著就消失無蹤,沒有人能聯絡上他。」
消失無蹤?
「發生什麼事了?」
「其實我也是听說的。當年帶他去參加研討會的教授說,原來研討會的主持人竟然是蔡成寰的爸爸。」
張培湮瞬間震驚得說不出話。
「我們教授說,他們父子長得很像,尤其是眼楮,就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袁志國繪聲繪影地描述著,表情夸張到好像他人也在場。「那時候我才知道蔡成寰的家庭背景,他是私生子,從來沒見過自己的爸爸,因為他家里刻意隱瞞的關系,他連他爸爸叫什麼名字、做什麼的都一概不知。那個研討會是他們父子第一次見面,他爸爸正是蝴蝶領域的研究專家。」
「終于可以見到親生父親,難道他不開心?」
袁志國搖頭。「據說他們沒有相認。我們教授說他一點都不高興,是臉色慘白,而且馬上跟我們教授說他不念了,然後自己離開,從此不再踏入我們學校校舍一步。」
他停了下來,仿佛在做總結,感慨地說︰「想想遺傳的力量實在很可怕,他媽媽沒告訴他,他自己也沒想過要去查,結果他和他爸爸走上一模一樣的路,這,就是生命奇妙的地方。」
听至此,張培湮總算明了蔡成寰凝望著蝴蝶標本時,綠色眼楮里閃爍著復雜的光芒,那是一種又愛又恨的情結。
從那一刻起,他拋棄他本來的學習之路,不論他的表現成就有多麼優秀,毅然而然走向另外一條截然不同的人生大道。
他唾棄自己的遺傳因子,完全不想承認烙印在DNA里頭的宿命。
這時,張培湮忍不住搜尋蔡成寰的身影,他正靠在一棵樹旁,孤傲地獨自喝著礦泉水。
這麼一個我行我素、毫不在意他人目光、很難相處的男人,她竟然在他身上找到如鏡影般、酷似自己的一面。
他們很像,或許也是最能理解對方心中的缺失。
當晚,張培湮作了一個奇怪的夢,她夢見蔡成寰偉岸的背影穿著像電視劇里的古羅馬人的裝束,站在一條大河流前方蹙著眉頭深思,突然開口︰「我賭下所有,再也不能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