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元左雖不是日日在昏睡中度過,事實也相去不遠。
離開大山近三年,向來習慣于禳族養生族性、子時前一定就寢的她,生活規律徹底被打破了。
自耶律獲領著那群流散牧民在山口一戰、大勝而歸,但卻命令所有人棄守山口,並向著西北方向而去後,不知消息是怎麼傳了出去,這一路上,不僅許多「鵟王」舊部策馬急奔而來,前來歸順的牧民更是愈來愈多。
而日夜趕路、甚至有時還得半夜被拎起來躲避不知由哪里冒出來的偷襲部隊的盤元左,根本連覺都睡不好,更別提吐納、冥想了!
縱使明了了耶律獲的過去,更看出無論來歸者有多少,其實每個人都對他心存畏懼,更連看都不敢看向他,她對他的態度卻沒有改變——就算她早感覺出,在他知曉她明白他真正身分的那日後,他那毫不掩飾的利用與冷落態度。
他不再與她同在一輛馬車中,而是讓她跟一群無法騎馬的娃子與老嫗一起擠在馬車里;他不再在外人面前讓她靠近他的身旁,就算問天時,也只透過那三名野漢子之口;他不再……
盤元左卻知道,這些夜里,每當兵荒馬亂之際,拎住她領口將她丟往安全之地的那只堅實手臂,常有著她最最熟悉的酒香味……
終于,幾日前,在眾人都不知這隊伍究竟要走往何處時,耶律獲難得停下趕路的腳步,令所有人在一個小山坡前安營扎寨。
雖說終于可以不再趕路,但盤元左還是沒個安寧,因為放眼望去滿坑滿谷的人,再加上那一陣比一陣威武的練兵聲,讓她依然找不到個清靜的地方好好睡上場覺。
「小盤天師,來喝酒啊!」
「我不是小盤天師。」這日午後,提著小桶熱水,盤元左邊打呵欠邊說道。
「小盤天師,別邊走邊睡啊,再不來喝,這酒都給我們兄弟仨喝光啦,到時你可別哭!」
「我說了我不是小盤天師。」
雖不知自己是何時由「小蠻子」變成「小盤子」,又從「小盤子」升等成「小盤天師」,但望著那三名一臉悵然、卻又權裝一副無所謂模樣的野漢子,盤元左還是在心底輕輕嘆了口氣。
當來歸的人愈來愈多時,她知道這三名野漢子曾私下多次勸諫過耶律獲要留些心,但他卻絲毫不予理會,來幾個收幾個,更在他的舊部到來後,徹底無視他們三人,只逕自跟自己的親信喝酒、議事,讓他們三人去做一些誰都不想做的雜事。
盤元左明白,一直以來,耶律獲都有自己的打算,但他卻完全不想讓人明了他在打算什麼,更不容許有人猜測他在打算什麼……
當主子,真難啊。
如往常一般,盤元左完全無視周遭目光,一把掀開簾帳,走向榻旁,將熱巾敷在醉臥在榻上那名男子的頸項上,然後在帳中那怎麼也散不去的濃重的酒味中,將他翻過身,開始手肘並用地按壓著他僵硬的肩頸。
愈來愈僵硬了,真不是個好現象。
正當盤元左努力疏通他肩筋上的節塊時,她的耳畔傳來了一個低沉的嗓音「你怎麼還沒逃?」
「到哪兒都是過日子,不是嗎?」
望著自動翻身、將背朝上的耶律獲,盤元左邊月兌去自己那復雜的綁腿及鞋襪邊說道,然後一把爬上榻,駕輕就熟地將小腳踩上他的腰背。
「一會兒出去後,把案桌上的東西拿走。」
踩著踩著,盤元左又听到那低沉的嗓音,而當她轉眸望向案桌時,發現上頭擺放了一雙小小的手套,一套小小的護甲,以及一個小半號的十字弩。
「我不會用。」望著那個十字弩,盤元左嘆了口氣。
「你必須會。」耶律獲的嗓音里充滿了全然的霸道與完全的不容質疑。
「你跟某些中土人一樣,不老實……」
盡避明白自己是得學點防身技能,不能老靠大山里練出的輕功跟貴人相助來保命,盤元左還是忍不住嘟囔著。
听到盤元左的話,耶律獲沒有回答,眉梢卻微微一揚。
「你根本就不是人們口中說的有勇無謀的莽夫。」盤元左也不理會耶律獲的反應,逕自繼續說道。
「我就是個有勇無謀的莽夫。」耶律獲的嗓音愈發低沉了,話聲中卻難得帶著點饒有興味。
「輕了嗎?」
「輕了。」
「你早看出那群牧民是要去與他們的家人會合,才會早早在那里等的,對不對?」
真的很想努力的在足上加點勁,但多日未曾睡上一場好覺的盤元左,實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錯。」
「你早打定主意要讓他們成為你東山再起的人馬,更料定他們最後一定會因不得已而主動來投靠你,對不——」
當神智徹底茫然之際,盤元左的動作愈來愈慢、愈來愈慢,最後,一個恍神,重心一個不穩,身子一歪,由耶律獲的背上掉落了下來。
「錯。」
當盤元左以為自己就要跌至榻下時,她的腰際卻被人一摟一扣,整個人被抓入了耶律獲的懷中。
「在取得你想要的天下前,你不會放我走了,對不對……」
倚在那個熟悉、堅實,溫暖又充滿酒香味的懷里,盤元左滿足地打了個呵欠。
「對。」
「那等一切都結束後,我可以走嗎?」盤元左緩緩闔上眼喃喃問道。
「你想去哪兒?」
「我也不知道。」盤元左的話聲愈來愈低、也愈來愈含糊了。「但到了,自然就知道了……」
「你們禳族人都有這天分?」
「你遇上過我的族人嗎?」
听到耶律獲的回答,盤元左努力睜開千斤重的眼皮。因為出大山近三年了,她至今未曾遇到過自己族人,而她真的很想、很想知道,她的族人們都過得如何,都找到自己的「帝堤」了嗎?
他們,又是如何找到的呢?
「有。」
「他過得如何?」當耶律獲的回答是肯定句之時,盤元左又驚又喜地抬起小臉問道。
「活不久了。」耶律獲將雙手背至頭後,望著棚頂冷漠說道,眼底卻有抹淡淡的笑意,「如果他再繼續偷懶,不好好給一名既不老實又有勇無謀的莽夫踩背、並繼續廢話的話。」
「你這人,果真不老實……」
輕啐一聲後,盤元左背過身去,再度闔上眼眸。她雖極度想睡,但帳外的喧鬧、練兵聲卻又讓向來習慣清靜的她著實無法入眠,所以她只好繼續說話,只為讓耳畔那低沉、醇厚又帶點催眠效果的嗓音,以及她听慣了的呼吸聲能壓過外在的雜音,讓她安然入睡。「你真的殺弟弒父?」
「對。」
「你真的背信忘義、喜怒無常、天理不容?」
「沒錯。」耶律獲嗓音依然波瀾不興,他的手卻緩緩撫至盤元左的背後心處,「所以或許明日我一個不小心,便會將手中的追冥刺入你這里。」
「明兒個要襲城了,是嗎?好日子……」盤元左根本不在乎耶律獲的言語威脅,倒是由他的話中听出了些端倪,「我會躲好的……」
「你不是連死不都怕,還躲什麼躲?」
「因為你……還需要我……」盤元左又打了個呵欠,然後在帳外響起一陣瘋狂的吵鬧聲時,有些煩躁的翻了個身。
是的,盤元左並不傻,她自然明白耶律獲至今還留著她、甚至保護著她的最主要原因,並不是她將他伺候得有多好,而是需要她看天時的能力。
既如此,她就幫幫他,也幫幫那群牧民吧,這草原真的悲傷太久、太久了……
「光憑你這句話,我遲早得殺了你。」手,緩緩移向盤元左的頸脈處,耶律獲眼一眯,手一用力。
「光憑你這句話,我就知道你會不動聲色的護著我……直到那一天……到來前……」
當一股沉沉壓力直傳腦際,當腦中再無任何思緒與喧鬧聲之時,盤元左安然的昏睡過去了。
當盤元左終于由睡夢中醒來,並且完全不在意窗外不遠處的吵雜人聲,神清氣爽地走出那間見也沒見過的屋子洗盥之時,她才發現,自己身在一座名為「額郘」的城中,而所謂的襲城,已是三日前之事。
清靜天,她竟一睡睡了三天?
「元左少爺,你可真能睡啊,差點讓我們以為你再不會醒來了呢!」
「元左少爺,餓了吧,這兒有吃的,馬上就給你送來,熱呼呼的唷!」
「那個……真是抱歉啊。」望著眼前那群有的負傷、有的眼下還帶著黑暈,卻一個個眉開眼笑、還忙著招呼她用飯的人們,盤元左著實有些不好意思了。
畢竟大伙兒那樣努力的攻城拔寨,又流血、又出力的,她沒去幫人拾箭頭、撿兵器、綁絆馬索就已經夠過意不去了,竟還勞得人家在她睡醒後,將飯菜送到她跟前來……
「抱歉什麼啊,元左少爺睡了正好,也省得我們還得安排人手照看你。」
送飯的大嬸倒是一點也不以為意的爽快直言道,然後在發現盤元左邊吃邊在那兒左顧右盼之時,舉起手向不遠處的一個大廳指去,「元左少爺若想找你大哥,往大廳去,他正在那兒接受英雄式的接待呢。」
明明是襲城,竟還能受到英雄式的接待?那這熱鬧不看看不行了。
吃完了熱呼呼的熱食後,盤元左還真的就往大廳走去,然後在望見那兒的排場後,微微有些愣。
熱鬧,真的是很熱鬧,門外的守衛多得讓人花了眼,廳內的繽紛歌舞絲弦秀讓人看直了眼,而廳內那一群群擠著向耶律獲敬酒、顯然很努力想笑,可笑容卻又那樣勉強、充滿畏懼的城里人,更是讓人傻了眼。
本不想進去的,可當盤元左看見了大胡子三人在廳內一角向她招手時,她也舉起手一揮,然後準備進去問問他們這三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但她才剛靠近門旁,立即有兩名手持長矛的侍衛惡狠狠地將矛尖指向她的心際——
「誰讓你來的,立刻離開!」
「他是我們的人。」就在此時,大胡子微慍的話聲在門旁響起,音量足夠整個大廳听聞,「小盤子,去給你大哥敬杯酒。」
「哦。」
不明白為什麼要跟耶律獲敬杯酒,但盤元左還是傻傻跟著大胡子向廳內走去,然後真就擠進了人群里,乖乖走到耶律獲身前。
「那個……抱歉,我睡昏頭了……對了,大胡子要我來給你敬杯酒。」
話是說完了,可盤元左手中卻無酒可敬,因為所有人雖都詫異又冷漠地望著她,卻沒人給她遞酒,到最後,她索性直接拿過耶律獲手中的酒杯,自己喝了一口,再把酒杯遞還給他。
在所有人不敢置信的目光中,耶律獲竟真的接過了酒杯,一口飲盡,然後對她微微甩了甩手,示意她坐大胡子那邊去。
「小盤子,你還真能睡啊!」望著四周人的目光由不屑變為敬畏,光頭故意拍了一下盤元左的腦袋。
「怎麼就進城了?」接過大胡子遞給她的酒,盤元左一邊喝一邊好奇地望著大廳中的所有人,「咦,怎麼他們都有新衣裳,你們沒有?
是的,廳中所有耶律獲的親信人馬,全換上了一身新戎裝,但大胡子三人卻依然穿著他們那套幾個月都沒換過的破舊衣裳。
「還不是為了你!」听及盤元左的話,光頭臉一垮,沒好氣的悶聲說道,「一路得扛著你跑,還立得了什麼戰功!」
「這樣啊……」恍然大悟地望著士氣整個低落的這三名野漢子,盤元左愈發不好意思了,「那我替你們三個做套新的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