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許久許久之後,耶律獲低沉的嗓音打破了那尷尬又詭異的靜默——
「你們知道我是誰?」
「鵟王之名,如雷貫耳。」听到耶律獲的話,為首的宇文疾伏身一拜,蒼老的嗓音有些抖顫。
鵟王?這是什麼?
「那你們就該知道,你們的女人,我一個也看不上,而這些所謂的珍寶,更是連我的牙縫都塞不住。」耶律獲冷笑說道。
「我們自然明白,但這是我們此刻所能奉上的全部了。」听及此言,宇文疾的嗓音更喑啞了。
「別忘了我可是個殺弟弒父、背信忘義、世間難容之人。」耶律獲雖依然闔著眼眸,唇旁卻漾起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冷冷蔑笑,「要我出手的代價,你們可付得出?」
殺弟弒父?背信忘義?世間難容?
听到這十二個字時,盤元左的手有了半刻暫止,而整個帳內更是徹底靜默無聲。
「這赫倫草原上,還有清白無瑕者的存在嗎?」
在恍若半世紀的靜默後,宇文疾突然笑了起來,笑聲那樣滄涼與苦澀,「肆意搶奪殺伐、丑事作盡者,舉著祖宗的名號當遮羞布;恣意燒殺擄掠、倒行逆施者,口中勤王口號更是喊得響徹雲霄,但骨子里,與您有什麼不同嗎?」
「你、大膽!」
听到宇文疾竟說出如此不敬之語,一旁的光頭再忍不住怒喝一聲,腰中劍已然出鞘。
此時耶律獲卻緩緩舉起了手,示意那名老者繼續說下去。
「在此亂世之中,連最後一個藏匿處都即將失去的我們,在赫倫草原上,已再無任何棲身之所了!」
緩緩抬起頭,宇文疾望著耶律獲那股不怒自威的霸氣,再想及他曾經的所做所為,盡避有些心驚膽跳,卻依然咬牙說道——
「您手下無兵,而我們頂上無主,與其四處逃竄,被那群早有自己人馬者當隨時可犧牲的陣前卒,甚至與自己族人在戰場上兵戎相見,我們至少可以自己選擇一個跟隨者!」
「我的野心向來不小,復仇之心更是熾火燎原。」听到宇文疾的話,耶律獲冷冷笑著,笑得所有人的心都寒了。
「我們的野心也不小,所以我們要的,是一名完全不屑以任何名目掩飾自身野心的亂世梟雄,我們要的,是一片水草肥美,且再無人敢掠奪、覬覦之地!」
「你們憑什麼相信我會給?又憑什麼相信我這狼子野心之人,不會將你們當成陣前卒?」
耶律獲冷然又無情的話聲落下後,帳內再度陷入一片寂靜,除了眾人急促的呼吸聲外,再無人聲。
「再兩刻鐘就到了。」
終于,在牧民幾乎絕望之時,耶律獲的嗓音再度響起。
「是。」宇文疾連忙答道。
「兵器?」
听到耶律獲的話,宇文疾先是一愣,而後,又驚又喜的回頭喚道,「快、快送上來!」
在宇文疾的一聲令下,一群牧民將幾具兵器抬至了帳中。
望著那些平生見都沒有見過的殺人兵器,盤元左實在不明白,所謂的兩刻鐘是指什麼,而這些兵器,又是要用來對付誰?
可當一把由三人合抬才抬得動的黑穗長槍被抬至大廳之時,盤元左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輕晃了起來。
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有這樣的反應,但那把長槍所散發出的那股殺氣與霸氣,真的好駭人……
「這槍可有名字?」
就在盤元左扶在自己肩上的小手微微顫抖之際,耶律獲也緩緩睜開了眼,瞬也不瞬地望著那把通體烏黑、三個人才抬得動的黑穗長槍。
「追冥。」宇文疾恭敬答道。
「有意思,就暫借給我用用吧。」耶律獲淡淡笑了笑,緩緩由座椅上站起,「你們三個也去選把合手的。」
「是,主子!」
听到耶律獲的話,光頭等人簡直是熱淚盈眶了,選兵器的選兵器,扎綁腿的扎綁腿,邊扎還不忘大聲叫著盤元左——
「小盤子,還不快去幫你大哥披甲!」
「披甲?」盤元左愣了愣,抬起頭望向耶律獲,「什麼甲?」
「不必。」揮了揮手,耶律獲直接向「追冥」走去,走著走著,卻忽然一停,「小盤,這兩日可有雨?」
望著那個不知究竟要往哪兒去的肅殺背影,再望望外頭的天候,盡避完全不明白耶律獲為何會這麼問,盤元左還是閉上眼、靜下心感受了一下之後,緩緩回道,「今夜有雨。」
「很好。」听到盤元左的回答,耶律獲一把握起「追冥」,帶著一抹冷笑,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既是你們自己要跟著我這死神身後走,那麼,就要有走向地獄的準備。」
全場噤聲。
「一會兒動手,留刃留馬不留人!」
「是!」
「找幾個機靈點的,守住山口,男丁三日內兵器不離身,女眷做好撤離準備,待夜雨將血跡徹底洗去後,過幾日必會有人尋來,快速回報後,同樣留刃留馬不留人!」
「是!」
當大廳中壯丁走得一干二淨之時,盤元左終于再忍不住轉眸望向宇文疾「宇文大爺,他……是誰?」
是的,他究竟是誰?
方才他那一轉身、一喝令,那身令人膽寒的霸王之氣,她走了那樣多地方,至今,還從不曾望見過。
「你不是喚他大哥嗎?」听到盤元左的話,宇文疾有些詫異地望向她,「竟不知曉他是何人?」
實在不知道要怎麼解釋關于「大哥」這個問題,盤元左只能面露苦笑搖了搖頭。
「耶律獲。」望著盤元左向來單純、清靜無邪小臉上的那抹尷尬,宇文疾也不再多問,直接緩緩說道,「有赫倫草原『馬背上的死神』之名的『鵟王』。」
是的。耶律獲,現齡二十六歲,有著赫倫草原「馬背上的死神」之名的「鵟王」。
據說,三歲時,他被發現于一群狼群之中,並與狼群一起和樂融融地生活著,無人知曉他從何而來,但自一名流浪牧馬人收養他後,他便跟著那名牧馬人走遍了整個赫倫草原。
據說,他自小勇猛過人、好打抱不平,更具備驚人的相馬之術,靠著這本領與個性,他雖沒有家,卻與草原上逐水草而居的牧民們都成了朋友,哪兒都是他的家,哪兒都有他的兄弟。
但八年前,原本平靜的赫倫草原卻一夕間烽火漫天,因為那名統領整個草原的霸主在沒有定下接班人的情況下遽逝,眾貴族為爭奪水草肥美之地,更為爭奪霸主之位,幾乎殺紅了眼,連帶將整個赫倫草原都拖下了水。
打著祖宗旗號的,有五部,打著勤王口號的,有三支,草原上看得見的壯丁,全被搶進了營里當軍士,草原上看得見的女子,全被搶進了營中當獎賞。
亂世出英雄,所以鵟王,出現了。
他領著一幫不甘成為貴族爭位棋子的兄弟們,以那迅如風、急如雷、猛若虎的驍勇,在五部三支中搶救著他曾經的朋友與家人,然後在那一群又一群寧可為自己而戰的離散牧民投奔與簇擁下,死死佔據著赫倫草原的西西南角,將所有來犯者狠狠斬于刀下,用他那狂傲且無情的冷笑,贏得「馬背上的死神」之名。
慢慢的,來奔者愈來愈多,耳畔「爭天下」的口號愈喊愈狂,他的熱血,緩緩沸騰了,野心,悄悄萌芽了。
只在向來重視血統的赫倫草原上,無主之師,師出無名。
所以他藉著一次機會,救了一名與他氣義相投的貴族,與之結為義兄弟,奉其為主,整整三年。
三年後,五部三支,在連年爭斗、兵乏馬困之際,只剩下三部兩支,而他的義弟也因病重而逝,但臨死之際,卻將其妻及旗下人馬全交給了他。
只他,依然按兵不動,然後藉由那名曾是他義弟妹,而後成為他寵愛女子的裙帶關系,結識了另一名一方之霸,然後在奉其為主、且認其為義父的三年後,再度因那名義父之死,讓自己的人馬再擴充一倍,並在將另二部一支徹底擊垮後,與剩下的那一部一支形成了三足鼎立之勢。
「鵟王」之驍勇,至此,幾乎銳不可擋,但草原上的流言,也開始緩緩流散。
有關他為奪妻而殺弟,為奪權而弒父的種種細節,傳得是沸沸揚揚,再加上位居高位的他個性開始變得陰晴不定、喜怒無常,動輒對旗下軍士打罵,更屢次強佔軍士之妻,軍士們終于再忍受不住了,而那一部一支,更無法容忍一名血統不純正之人在赫倫草原上如此耀武揚威……
一場精心策畫的設宴後,「鵟王」就此不知所蹤。
樹倒猢猻散。
他的舊部,自動投奔至那一部一支去;他寵愛的女子,不知落至哪一名男子的懷抱中;他的野心,消失在荒煙蔓草間;他曾擁有的一切,一夕間化為烏有。
沒有人想找尋他,因為根本沒有人希望他還存在,只除了那三名從不是他親信的野漢子……
听著宇文疾的娓娓道來,盤元左真的目瞪口呆了。
因為她至今才知道自己劫親的對象,竟是中土人口中經常拿來嚇孩子、赫倫草原上赫赫有名的「馬背上的死神」!
清靜天啊!若早知他的身分,她絕不會有那個膽冒險去劫他……
如今,回想起當初那名編造出那個漫天大謊來騙取她同情,卻在事後完全不知所蹤的少婦,以及那古怪且凌厲的一掌,盤元左心底隱隱感覺到了一絲詭譎。
那人,會不會根本不是要救耶律獲,而是想要斬草除根,只因不想暴露身分,所以才欲藉她之手將人成功帶出城後,將他倆一起解決?
若真是如此,當初的他們真可說是命在旦夕了……
但他們還活著,不是嗎?
雖不知因何原由,那少婦再沒出現,但既然清靜天讓他們活了下來,必然有其道理。
「既然如此,你們為何還要選擇他?」了解一切後,盤元左有些不解地問道。
「因為他的復仇之心熾火燎原,因為驍勇善戰的他麾下如今缺少主力兵卒,因為我們不想與他為敵,更因想盡快結束這長達八年紛亂的我們——」听著盤元左天真的問題,宇文疾笑了笑,眼底卻滿是悲懷,「除了讓他盡早上位,沒有其他的選擇。」
何謂狼子野心,何謂驍勇善戰,盤元左不懂,但自小生長在西南大山中,從不知曉戰爭與殺伐為何物的她,在隨著宇文疾一同到山口觀望戰況之時,望著眼前的漫天飛血,她不僅徹底驚呆了,身子,更是徹底抖顫了。
但她依然望著,眼眨也不眨地望著,因為這是她所存在的天地間,正在發生之事。
是與非、對與錯,在此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世間,存在著這樣的血腥與殺戮。
但望著耶律獲騎在馬上揮舞著「追冥」的身影,她真的恍恍明白了何謂驍勇善戰,何謂馬背上的死神。
望著那個恍若殺紅了眼的身影,她的眼眸不知為何,竟有些酸澀,因為,她發現其實他的眼中什麼都沒有,甚至,連他自己都沒有……
既如此,為什麼還要戰?
他究竟是為誰、又是為何而戰?
三刻鐘後,耶律獲獨自一人策著馬、渾身是血的回來了,他身後跟著的是那三名野漢子,以及一大群徹底被震懾住的牧民。
本來就話多的光頭,在這種詭異的氣氛下自然憋得難受至極,所以一發現他身前的耶律獲眼眸似是在尋找些什麼之時,連忙隨手捉住一名老牧民問道,「小盤子呢?」
「元左少爺他……暈了。」老牧民指指不遠處被一群女牧民細心照料著的盤元左苦笑道。
「果真是沒見過世面的南蠻人,這點小場面也暈,那往後不天天在昏睡中度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