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心澄雙膝發顫,雙眼圓瞠,看向滔滔不絕的清蓮長老,鼻息短促,心跳飛快,她的眼角余光掃過大殿上的佛像,發覺金佛的目光竟然是冰冷的,冷得教她打從心底滲出寒意。
「清蓮,夠了。她年紀還小,一時之間無法承受這麼多。」釋斷塵心痛不忍,卻又無力阻止一切,畢竟沒有人可以隱蓋事實。
清蓮失望的搖頭,「斷塵,你對她已經不僅僅是師徒之情。你為了將她保在佛門,不僅教導她五蘊心法,還教她學習梵語,使她成為當今世上少數懂得我們少林密功的人,種種的一切,顯示了你的私心。」
釋斷塵噤聲,不再言語,面容掠過一抹晦澀,像是默認了什麼,只能沉痛的將臉別開。
「師父……這是什麼意思?什麼私心?什麼亡國公主?什麼悟禪長老?五蘊心法又是什麼?這一切的一切又和我有什麼關系?」釋心澄勉為其難的扯動嘴唇,雙腳卻不听使喚的緩緩往後退。
這一刻,釋斷塵沉默了。
「您說話啊!版訴我,這一切到底與我有什麼關系?我不過是個可憐的孤兒,不是嗎?」她顫抖著嗓子,直直望著師父,淚珠在眼眶里打轉。
釋斷塵不忍心直視她,選擇閉上眼,沉痛的開口,「悟禪長老確實是你的生父……而你的親娘是前朝的臨真公主……也是我的親姑姑。」
霎時,珠淚恨灑佛殿。
她明明在佛前發盡千般願,窮盡一生,要同師父一起守著潛龍寺到老,而現在……她竟然是不容于佛門的一個奇恥大辱!
卻教她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清蓮打破難堪的沉默,「我會寫信給東少林,要你師父帶你來此會合,便是決定你的去留。釋心澄,你是要為你的雙親贖罪,遁入佛門?還是就此改名換姓,與我少林斷絕來往,從今以後絕口不提這件丑事?」
釋心澄淚流滿腮,左右顧盼,來回望著大殿上的僧侶。
在這些人的眼中,她不過是個佛門恥辱,是敗壞佛門聖潔的一大罪孽,根本不應該站在這里,更沒有資格……
她又仰起螓首,痴望著滿牆的金佛,神情悵然。
要拋月兌紅塵枷鎖究竟需要多大的勇氣?未曾謀面的爹娘……不容于世的愛戀……悖離佛門……
倘若她不屬于佛門,那麼天涯海角何處是她的歸屬?
「心澄!」看著嬌小人影迅速轉身,一路跌跌撞撞的奔出大殿,釋斷塵驚愕的大喊,想要拔腿追上前。
豈料,清蓮卻一把攔住他。
「斷塵,幫到這里也夠了吧!從她心性不定的眼神看來,根本不適合留在佛門,不如趁早讓她離開,放她自由,也放下你尚未看破的紅塵之心。」
「她是我一手養大的徒兒,她有沒有慧根,我比誰都清楚。」釋斷塵冷靜的反駁。
「留下她,是佛門不幸,你還是放手吧!」
釋斷塵皺起眉頭,似乎動了氣。「如果把她趕出佛門是西少林的決定,那麼東少林必然會留下她!」
清蓮微微一愣。「你……你擺明了要害東西少林決裂嗎?」
「……只要可以保住她,即使是要如此,那麼我也甘願背負分裂佛門的罪名。」
風聲颯颯,細細淅瀝,秋雨如挽歌,長路迢遞,何處是歸屬?
釋心澄一路奔出神龍寺,出了大門,忽然失去方向,不知道自己還能上哪里去,茫然停在原地,任由雨絲落在她冰涼的臉上,全是愁意。
「心澄!」
「師父?」釋心澄悲傷的回眸,看見一路尾隨而來的釋斷塵,不禁含淚問道︰「師父?您還要我嗎?佛祖還願意要我這個恥辱嗎?」
釋斷塵不敢靠得太近,怕她受不住刺激,兩人相隔著幾尺距離,遙遙相望。
愛能痛斷,親卻難絕,他實在放不下她。
片刻,他開口,「師父當然要你,佛祖也不會因為你的出身而離棄你,一切都看你怎麼選擇。」
「看我怎麼選擇?」她面色哀婉,聲調淒涼,「怎麼看?大殿里的每個人是怎麼看我的?我在他們的眼里是一個天大的罪孽,是不容于佛門的恥辱……」
「不,你不是。」釋斷塵搖頭。
「您比誰都清楚,所以才遲遲不肯為我剃度,不是嗎?因為您早已看出來,我根本不適合進佛門。」
「你錯了,」釋斷塵神情哀戚,「不為你剃度,是我的一片私心。你自小生長在佛門深院,那是逼不得已,並非出于自願,我不希望在你不明白事實真相的情況下,倉卒出家,我想讓你自己選擇。」
「讓我自己選擇?我還有選擇的余地嗎?」她露出苦澀的淺笑,步履踉蹌了下,避開釋斷塵的目光,咬牙轉過身子。
「心澄!」釋斷塵訝然低喊。
釋心澄想要逃走,冷不防的,撞進寬大的胸懷里,抬起頭,意外的看見一張熟悉的絕美面容,眼淚開始不爭氣的滑落臉頰。
「李洛斐……」她哽咽,攀著他的雙臂,迷惘的問︰「我……我是誰?你來告訴我,我究竟是誰?」
李洛斐先是看向神情凝重的釋斷塵,出乎意料的揚聲說道︰「你是釋心澄,釋斷塵的徒弟,一個出自潛龍寺的姑娘。」
釋斷塵想上前拉開他們,終究還是按捺下來。
從李洛斐的神情看來,應該已經知道心澄的真實身世,想必是笑彌勒替他通風報信。
那日,他將心澄托付給李洛斐,實在是鑄下大錯。他原先只是盤算著,讓心澄跟著李洛斐,依照李洛斐的狂傲心性,肯定不會讓任何人傷著心澄。
只是他千算萬算,終究沒能算到「情」的這一面……
沉默片刻,釋心澄忽然奮力推開李洛斐,恨恨的低聲嚷道︰「為什麼連你也要這樣?你不是說過,希望我可以留在你身邊,為你指引方向嗎?」
「沒錯,我是想過要把你留在我身邊。」李洛斐無視釋斷塵在一旁,依然充血的美目泛著暖意。
「那你為何……」
「心澄,我和蘭皋如此丑陋不堪的身世,你都已經知道,為何你不敢面對自己的?」
「假使……我面對了,那又如何?」在她內心深處,始終企盼著有誰能告訴她,剛才在大殿上听見的一切都是謊言。
但是,終究等不到有人開口。
「面對之後,就是輪到你做出選擇的時候。」李洛斐撫上她冷透的臉頰,眸光溫柔得恰似和煦的暖陽。「你決定了嗎?」
她迷惘著,再度憶起那場惡夢,在夢里,師父和李洛斐分站在前方兩頭,同時朝她伸出手,兩人嘴里問著一模一樣的話——心澄,你決定了嗎?
「心澄,回到師父身邊。」陡然,釋斷塵的勸告聲從身後傳來。
「心澄,你願不願意留在我身邊?佛門不要你,可是我李洛斐要你,而且是生生世世,絕不離棄。」
夢中之景,這一刻重現眼前,不再是夢。
聲聲呼喚,都是情,都是義。
她心生彷徨,淚流不止,來回望著他們兩人。
一邊是……親,一邊是……情,教她怎麼取?如何舍?
釋心澄瞥見不遠處的另一道紅色身影,李蘭皋就站在大殿外頭,一雙含怨媚眼深深的凝望著師父。
而笑彌勒就坐在殿外的長階上,照樣拎著他的葫蘆瓶,仰頭喝著酒,依舊是那副笑看人生百態的嘻笑面容,將所有的愛恨嗔痴全都隱藏在笑容底下。
情必近于痴而方始真。
她不曾謀面的爹娘是痴人……李曼更是一個痴人……苦守一片痴情的笑彌勒也是個痴人……為情所困的李蘭皋也是痴人……
綜觀世間凡人,望穿紅塵男女,全是一堆為情而狂的痴人。
「全是一群痴人……痴心,心痴。」忽然,釋心澄澀然一笑,喃喃自語。
她決然轉過身子,目光眺向雲霏霧霧的遠方。
遠方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卻教她,千山暮景,只影向誰去?
「心澄?」
兩道嗓音同時響起,是催促,是心急,更是她心底揮之不去的烙印。
閉眼又張眸,緊緊握起粉拳,將十根指尖深深的陷進手心,釋心澄在心底作下決定。
天涯成眷屬……只怕她是無福消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