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里。
連娟細掃眉,終日兩相思。為君憔悴盡,百花時……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總是長相思。
正值荳蔻年華的少女靠坐在樹蔭下方乘涼,手里捧著一本藍皮書,讀得十分入神。
「心澄,你在讀什麼?」忽然,俊雅的白衣男子從樹的另一頭彎身下來,溫聲問道。
少女笑里藏嬌,巧笑倩兮的遞出手上的書本。「師父,方才我在外頭撿到這本詞集……」
釋斷塵收斂笑容,一把搶過書本,當著少女的面,將書本撕毀。
他神色嚴厲,不顧少女一臉驚嚇,怔怔望著地上那團紙屑,大聲斥責,「心澄,佛門重地,不準許你讀這種yin靡的書!」
「可是師父,我……」抽抽搭搭的,釋心澄哭了。盡避似懂非懂,可是她就是喜歡那詞句里的唯美意境,這樣也有罪嗎?
「罰你今晚跪在佛堂背誦本願經一百回,听見了嗎?」
「為什麼?我又沒有錯,這書本來就是讓人讀的,憑什麼我要受罰?」
「一百四十回。」
釋心澄抬起淚濕的雙眼,滿臉委屈,蹲,抓起一把雪白的紙屑,百般不情願的奔離後院。
從那個時候起,她不曾再踫過詞集。
情啊,愛啊,在潛龍寺里未曾耳聞,那里只講善與惡、是與非?,無善無惡是聖人,善多惡少是庸人,有善無惡是仙佛。
可是師父呀,她曾經思索過,李洛斐眼中有善,盡避極淺、極淡,他的惡也是苦于身世所逼。
那麼試問︰他真的是邪魔外道嗎?能不能將邪魔的定義放寬一些?她不覺得他壞啊……
「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朦朧的睡夢之中,釋心澄听見有人在房內吟唱,睜開惺忪的雙眼,撐起酸軟的四肢,折腰坐起身,下意識的循聲望去。
她看見笑彌勒手里翻弄著一本詞集,一如往常,圓圓的胖臉堆滿了笑意,當真像極了一尊彌勒佛。
「師伯?」她怔忡片刻,反復揉著眼楮,以為自己在作夢,確定不是夢境之後,欣喜若狂的跳下床榻。「真的是您!您沒事吧?」
笑彌勒笑嘻嘻的合上詞集,任由小泵娘拉起自己的雙手。「小心澄,我好得很,一點事也沒有,幸好踫上你師父和蘭皋出手相助,否則我大概也別想再見到你了。」
釋心澄笑了笑,想想不對,趕緊追問,「李洛斐怎麼樣了?」
「小心澄,你別急,洛斐正讓神龍寺的弟兄們幫忙療傷,他傷勢極重,也不是一時半刻就好得了。」笑彌勒拍拍她的肩頭,「你心神未定,體力透支,也該好好靜養,別只顧著擔心洛斐,他是個惡人,惡人自古都很長命。」
驀地,她握住笑彌勒胖胖的手腕。「師伯,您和洛斐究竟是什麼關系?」
笑彌勒沒想到她會這般好奇,有些無奈的說︰「小心澄,你真是不肯死心哪!我已經跟你說過,我只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角色。」
「微不足道的角色也是有重要性的,您就跟我說吧!我保證不向任何人透露。」釋心澄央求著。
笑彌勒神情黯然,嘆口氣,低聲說道︰「我……不過是個看不破紅塵的假僧侶,對一個已經作古的死人至今依然念念不忘的痴情傻子。」
釋心澄愣住,自然而然的聯想起來,隨即恍然大悟。「師伯,難道您……」
「沒錯,我愛慕的人便是李曼,而多情者是不以生死易心的。當年,是她在臨終之前托付我,幫忙照顧她的兩位遺孤,而我能為他們姊弟做的,也不過是這些無足輕重的小事。」
「原來如此,難怪您為了幫洛斐,連自己的性命也不顧。」
「其實我根本沒有資格遁入佛門,只能當個不倫不類的俗講僧。」
「師伯,您這又是何苦呢?師父說過,唯有看破紅塵的人,才能解除所有俗世苦痛,拋除愛恨嗔痴,才能卸上的包袱枷鎖。」
「小心澄,我是個不夠資格談佛家義理的假和尚,看不破紅塵,只好躲到紅塵之外,但是這些年來,我多少也從中悟出點道理了。」
「道理?什麼道理?」她迷惘。
「情必近于痴而方始真,而天地如果無情,則不生一物,生生而不滅,是因為情不滅的緣故。沒有人可以真正的看破紅塵,因為只要是人,都有情有愛,所謂看破,只是刻意的割舍,並不是真正的月兌離。」
「只要是人,都有情有愛……」釋心澄喃喃重復他的話,心神飄遠。
「笑彌勒師叔,您說這些話是觸犯佛戒的。」
釋心澄回頭,看見釋斷塵站在禪房門口。
笑彌勒拍拍額頭,笑道︰「欸,瞧我胡涂的,竟然開始胡言亂語。這聲師叔我擔待不起的,小弟兄年紀輕輕就足以和西少林的方丈平起平坐,反觀我只不過是一個俗講僧,羞愧、羞愧啊!」
「師父。」
「心澄,你過來。」釋斷塵輕聲命令。
釋心澄惴惴不安的迎向師父,身後卻傳來笑彌勒的聲音——
「時候也差不多了,你也該向咱們單純的小心澄說出實情了吧?」
她听得一頭霧水,傻傻的望著師父,看見他平緩的面容開始起了陣陣波瀾……
就像那日在酒樓的李洛斐,心事重重,有苦不能訴出的模樣。
難道師父有什麼事情隱瞞著她?莫非又是和五蘊心法有關?
走到一半,她忽然停下腳步,「師父,您告訴我,究竟五蘊心法是什麼?為什麼那些人要拚死拚活追著您討?還有,師伯說的實情究竟是什麼?」
釋斷塵凝望著她,雙手緊握成拳,似乎在壓抑些什麼,僅只片刻,又恢復成無欲無求的面貌。
他轉過身子,背對著她,朗聲回道︰「隨我到大殿去,我們會來神龍寺一趟,就是因為五蘊心法……五蘊心法也與你有關。」
五蘊,色受想行識,是她自小耳聞的佛義根本;可是她從來不曾听過五蘊心法,也不知道這個五蘊心法究竟和她有什麼關聯。
她不笨呵,早該知道師父帶她出寺必定是事出有因,絕非偶然或者臨時起意。
只是,所謂的實情究竟是什麼呢?
神龍寺大殿里,滿牆慈悲為懷的金銅佛面,莊嚴肅靜,碧麗輝煌的金佛似乎在低語些什麼,又好像沉默著。
四周一片岑寂,在場與會者都是陌生的佛門子弟,個個面色凝重,眾人的目光不時飄向她站的位置。
這里是西少林,是佛門神聖之地,站在眾位僧人最前方的黑膚僧侶,想必就是師父曾經提過的那位清蓮長老。
釋心澄彷徨的張望,忽然起了一陣寒意,下意識的抱住雙臂。
她來得太遲,踏進大殿的時候,師父和清蓮長老似乎起了爭執。
「斷塵,當年你接受悟禪的請托,確實已經是仁至義盡,算算日子,已經過了無數個年頭,佛家雖然講求慈悲,但也不能不講戒律,是到了該決定她的去留的時候。」
「長老,我們這樣太過不義,也太過無情,她只是一個孤苦無依的姑娘……」
「她的存在才是對我們佛門不仁不義!」清蓮厲聲喝道。「她是佛門之恥,將使我們少林遺臭萬年,當年,如果悟禪的神智夠清醒,還保有一點羞恥之心,就不該帶她回來少林。」
「長老。」釋斷塵赫然打斷清蓮長老的話,望了臉色蒼白的釋心澄一眼,憂心忡忡。
釋心澄察覺到氣氛不對,不解的問︰「師父,長老說的話是什麼意思?難道孤兒就是佛門之恥嗎?孤兒沒有資格踏入佛門嗎?」
不知為何,此時此刻,環繞在她周遭的一張張僧面,遠比妖魔鬼怪還要駭人。
「心澄……」
「夠了!」清蓮揚手,阻止釋斷塵出聲,然後走向孤立無援的釋心澄,以一種極為鄙夷的凌厲目光瞪著她。「當年,身為少林高僧的悟禪情根未除,和避居在潛龍寺的亡國公主私通,不僅如此,兩人還生下一名女嬰。後來,悟禪知道自己鑄下大錯,痛苦欲絕,選擇隱匿在不知名的荒山,這位亡國公主抵不過思念之苦,不出幾年便抑郁而死,他們兩人年僅五歲的遺孤從此留在潛龍寺,受佛門子弟庇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