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寧再度睜開眼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時分。
因為肚子餓了,空氣中又充斥著食物的香氣,所以她從睡夢中清醒過來,自床上坐起,終于確定早上發生的事不是夢境。
為什麼?這六年來他們不是一點交集都沒有嗎?他們一次也沒有遇見過,對于她這個前妻,他不是應該早已拋諸腦後嗎?為什麼卻突然冒出來說他們是夫妻,讓她完全模不著頭腦?
只是……他這樣的宣稱,竟然令她的心評評地跳個不停……因為從床上坐起的關系,頭發自然地垂落身側,夏寧忍不住低咒一聲,將頭發撥開,粗魯地扯了扯發絲,覺得頭皮癢得受不了。
她受不了了!她一定要拆掉這些又長又重的假發!
也許是習慣了短發的輕盈感,驟然而來的重量令她難以忍受,加上頭皮莫名的發,她再也沒法子忍耐,也不認為自己有必要理會他的怪癖——誰管他到底有多愛長發!
她下了床,決定盡快離開這個鬼地方,不過因為睡了太久的關系,身上淨是黏膩感,加上初春時節空氣中濃重的濕意,教她覺得渾身發癢。
可惡!又重又癢……任晉之是不是故意要整她?
她嘆了一聲,決定去洗個澡,無奈地打開衣櫥,所見到的都是極為女性化的衣物,賭氣的拿了衣服,她走進浴室。
半晌後,她以毛巾擦拭發絲,卻覺得頭皮癢得更厲害了。
該不會是對那些黏著劑過敏吧?夏寧猜想,迅即扔下毛巾,開門離去。
走下樓梯,她一眼便看到坐在沙發上蹺著二郎腿的任晉之,而他正端起茶杯,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
「睡飽了?」他抬陣看向她,對于她此刻的模樣有點意見。
他記得衣櫥里明明擺放了很多突顯女性體態的春裝,怎麼她偏偏挑了褲子來穿?將她修長的雙腿都掩蓋住了,還有……
瞧她根本沒把頭發擦干,有好些地方甚至仍在滴水,要是感冒了怎麼辦?
真是的,怎麼就要他擔心?說她成熟了,在這些地方還是很孩子氣呢。他不假思索地走近她,月兌下薄外套為她擦拭頭發。
「你做什麼?」夏寧為自己沒及時逃離感到狼狠。從他走過來算起也有些時間,要逃走綽綽有余,為什麼她卻兩腳像是生了根般動彈不得?是震懾于他強大的存在感,還是看他看得出神了?嘖!她都要鄙視自己了。
「你呀,多大的人了,連擦頭發也不會嗎?」任晉之忍不住數落著她,語氣雖然不算友善,動作卻是輕柔的,就像對待珍寶一般。
只是,夏寧頭皮癢得根本沒有心思留意。
「別踫我!」她格開他的兩臂,按捺不住地抓癢。「你識相的話就讓我離開,不然我會控告你非法禁錮,侵害我的人身自由!」
「什麼侵害自由呀?」一道老人的嗓音從廚房傳出。
「咦?」夏寧挪動一步,往任晉之身後看去,只見一名撐住閉杖的老人步出廚房,熟悉的面容讓她不禁叫了一聲︰「爺、爺爺?」
「小寧。」任歷宏在見到她時難掩笑意。「你呀,想死我了!怎麼一直不肯來探望我?是騰不出時間,還是嫌棄我這個老頭子?」
察覺自己失言了,夏寧急于更正。「任老——」
還未及說完,她便被任晉之扯進懷里,並旋身看向任歷宏,動作快得教她沒法子好好說話。
「爺爺,您別這麼說。」任晉之快她一步開口。「她幾天前不就跟您通過電話,您忘了嗎?沒有乖乖吃藥對不對?」
夏寧瞠目。她哪有跟任歷宏通過電話?還有,吃什麼藥?
「有、有嗎?」任歷宏偏首想了好一會兒。「好像有喔。」
爺爺怎麼了?夏寧無聲地問他。
待會兒跟你說明。任晉之以嘴型回應,隨即笑咪咪地開口。
「哎呀,我餓了,不如先吃飯好嗎?」忍住滿月復的疑問,夏寧被他拉至餐桌前,面前的碗盤很快便堆放了如小山高的菜肴。
「小寧,你要多吃一點。」任歷宏邊為她布菜邊說︰「你太瘦了,不要只記掛著學業,要調理好身體,為我們任家開枝散葉,知道嗎?」
聞言,夏寧瞠目結舌,正要開口說明她跟任晉之已離婚,後者又搶先她一步開口︰「爺爺,您待會兒可要乖乖吃藥,別忘記您有心髒病,而且血壓高、膽固醇高。」
他轉向任歷宏身後的一名中年男子交代道︰「蔡先生,你記得要看著爺爺吃下所有藥丸。」「知道了、知道了。」
任歷宏沒好氣地回應。「我就是知道自己年紀大,毛病多,記性也不好,也不知還有多少年壽命,才會心急地想要抱曾孫。」
夏寧低頭扒飯,以眼角余光打量著任歷宏。的確,他看起來比六年前憔悴了一些,以前都不用拿拐杖的,歲月催人老還真是不能避免。
瞧他那副模樣,要是她現在表明她跟任晉之早已不是夫妻,豈不是給他很大的打擊?他似乎很希望他們盡快生個孩子……
也就是說,任晉之一直都沒有告訴他事實?都六年了,為什麼?
一頓飯下來,她都帶著這個疑問,直到跟任晉之回到臥室,終于忍不住問他︰「你不要跟我說,你一直沒向爺……任老先生提及我們離婚的事?」
很好。任晉之對于她自動走進他預設的計畫內感到滿意極了。
「我有跟他說過,只是後來他被診斷患有失智癥,忘記我們早已離婚,一直認定你仍是我的老婆。他對這幾年發生的事印象模糊,偏偏就記掛著你這個孫媳婦,加上他最近的身體情況比較差,病情反反復覆,一下子問怎麼不見你,一下子又說剛跟你通電話。醫生說如果跟你見面的話,說不定對爺爺的病情有幫助。」任晉之佯裝無奈地低語。
「所以他以為我還在德國念書?」夏寧詫異地問。那時候她都會特地騰出時間打電話跟爺爺問好,不過最重要的當然是想跟任晉之說話。
「是的,他認定我們很恩愛。」任晉之半垂臉龐,不著痕跡地抬眸看向她的神情。就是知道她容易心軟,為了讓她留下來,他特地請爺爺從北京過來參與計畫,以她的個性,應該會上當才對。
「這……」夏寧為難地咬著下唇,雖說她不想和任晉之扯上關系,但任歷宏視她如同親孫女,她實在不忍心對他置之不理。
任晉之看見她咬唇的動作,知道她快要答應了,這便是她的個性,愛恨分明。只要是對她好的人,她都會以十倍回報對方;倘若是惹她傷心的人,她同樣能以最狠絕的方式回應。
像他,當初一時不慎傷了她,她便頭也不回地舍他而去。
不過這一次,他不會再讓她逃離了,他可是很有自信讓她再度愛上他。他一會愛護她、疼惜她,絕不讓她傷心難過,前提是得讓她先答應留在他身邊。
「可是……我們離婚是事實,就算在爺爺的認知中我仍是他的孫媳婦,欺騙患病的老人,這種事……太過分了。」她說。
「難道不能看在爺爺的份上,就當是演一場戲哄他開心?」他輕聲問,同時抬頭望向她。
夏寧痛恨容易心軟的自己!
當兩人的視線對上的剎那間,她覺得胸口評坪跳個不停,他明明傷透了她的心,為什麼她竟然有種快要在他的眸光下融化的感覺?
「我……我有一個條件。」最後,她還是妥協了。
「什麼?」他按捺心底的喜悅問道。
「我要拆掉這些頭發。」夏寧皺眉。這頭沉重的長發礙事極了!
「可是這樣子好看多了,爺爺也只記得你長發的樣子。」他撩起一綹發絲湊近唇畔輕吻。「為什麼要剪掉它?」
他永遠難以忘記初次見面時的情景,隨著她飛揚發絲而來的陣陣幽香,她在他的注視下羞紅兩頰……但現在呢?她渾身上下帶剌,對他處處防備,仿佛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壞事。
「和你一點關系都沒有!」夏寧狠狠抽回被他握在手中的發絲,明明不是她的頭發,她竟然會有種觸電的感覺?陣陣微弱的電流仿佛從他的指尖傳進她的心窩,教她的心髒像是有數秒停頓了。「算了,你還是告訴爺爺實情吧,這種事我實在做不來!」
她討厭這種感覺!心髒因為他幾句話輕易地顫動,似乎在暗示她︰倘若答應了將會永不翻身……
她忘了他曾經如何對待她嗎?
看到她眼底的傷痛,任晉之覺得心坎狠狠地揪了一下,她明確的拒絕深深地剌痛了他。
跟他離婚,給她帶來那麼大的打嗎?
心坎,不自禁地因為這個想法暗暗激動。她抗拒的姿態,仿佛說明她心中其實還住著他的身影、所以她才會如此排斥他的接近,深怕稍一不慎便會再次愛上他。
這個認知,讓他難掩得意,唇角微微上揚。
不過他也知道,要是沒抓緊眼前的機會將她留在身邊,她必定會立刻躲至世界的某個角落,不讓他找到。
那種情況,單是想著就難以忍受。
他已經按捺了六年,無法再忍受更多的分離。
此時此刻,夏寧真的很生氣,但是其中有很大一部分竟是在氣自己。她明知道任晉之對她絕無愛戀之情,卻還因為他心跳加速?哪怕只有一秒鐘,她都對這樣的自己鄙夷極了!
就算他的出發點是為了爺爺的身體,可是欺騙就是欺騙,他此時的行徑跟六年前有什麼分別?為什麼她要配合他?
她當然舍不得自己那頭長發,然而他撩起她頭發親吻的畫面,六年來如影隨形地跟著她,教她的心緊緊揪住。為了忘記他,她天真地收起自己女性的一面,告誡自己別再相信愛情,為什麼此刻竟然又為了他心動?
這究竟是哪門子道理?他們的人生早已互不相干,她喜歡怎樣過日子是她的事,他憑什麼干涉?
「好,我現在委托你總可以吧?」任晉之決定軟硬兼施。「你該不會跟錢作對,要知道我隨時可以讓你的律師事務所倒閉。」
既然他決定以爺爺生病為由將她鎖在身邊,也不必管自己在她眼中是否成了壞人,反正只要讓她再次愛上他便好了。
當然,這種做法是有風險的,可是……除了懇求爺爺配合他的任性、佯裝患病讓她留下之外,他真的不知道還能怎樣讓他們的世界再度連接在一起。
「你……」夏寧氣得咬牙切齒,她怎麼能忘記他本來就是個可惡的男人?
剛才竟然還一時心軟,實在太笨了!
「寧寧,你就不能看在爺爺那麼疼你的份上幫我一下嗎?」他放軟了聲音,再疋試圖令她心軟地答應。
但這回夏寧根本沒有看向他,她兩手終于按捺不住,不停地抓癢。現在不單是頭皮癢得受不了,連臉頰、脖子,甚至身體都癢得很。
任晉之望見她發了狂似的抓癢,心髒瞬間提得高高的,他上前阻止她繼續下去。「你……你在做什麼?」
「別……好癢!」因為兩手被他握住,她只能扭動身體稍作舒緩。
近看之下,任晉之才發現她的臉蛋又紅又腫,而且有好些地方已經給她抓出了紅痕,十分狼狽。
「怎麼會這樣?」他驚慌不已,喃喃地說。她此刻的樣子絕對是難看的,但卻揪緊了他的心弦。
「放手呀!」夏寧想掙開他的箝制。「都是你不好!也不知道請什麼發型師,剛才只是頭皮發癢,現在……全身上下都癢得受不了!」
她微喘,覺得有點呼吸不順了。
糟了,身體出現越來越嚴重的過敏反應。她邊喘邊想。
任晉之瞬間想到她可能是過敏了,心髒狠狠一抽,痛楚自心窩傳遍全身,對于自己執著于她過去的形象感到內疚。
他怎麼會以為過去六年的分離沒有帶來任何轉變?
在看見她呼吸逐漸變得困難,他迅即將她抱起,快步走出臥室。
「你……你在做……做什麼?」他突如其來的舉動,令她一時反應不過來,直到他步下樓梯傳來顛簸感之時,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去醫院。」
他三步並作兩步的走下樓梯,兩臂將她緊緊地鎖于身前,深怕她會摔下來。
她本來想拒絕的,可是身體的反應告訴她不能再拖延下去,所以只好乖乖的任他抱著。屬于他的淡香在鼻端徘徊,那是混和了古龍水及沐浴乳的氣味,每吸一口氣,都好像將一小部分的他吸進身體之內,慢慢地進佔每個細胞——等等!她、她在想什麼?
夏寧猛然愣住了,但是那頃刻涌現心坎的悸動教她手足無措,明明不想跟他有什麼糾葛,她的視線卻不由自主地追隨他的身影,驟然而來的安心感讓眼皮變得沉重,她只能推說這是過敏的反應,眼皮大概已經腫了起來……
現在她所承受的一切明明是因他而起,何以她會因為他的行為而感動?一定是她的心髒也過敏了。
她的靜默令任晉之著急了,他加快腳步走至汽車旁,小心地將她放進車廂內,然後迅速發動汽車,直奔醫院。
他以高速駕駛著車子,同時分神望了她一眼,只見她的呼吸越來越沉重,臉上的紅疹也變多了,他忍不住發出一聲低咒,狠狠地打了方向盤一下,藉以宣泄涌上胸口的煩躁。
他不是故意害她變成這樣的,她短發的模樣其實不難看,可是他真的覺得長發的她有種獨特的美麗,甚至可以說他天真的以為這樣就能喚回她愛戀他的記憶。
要是他知道她會因此而過敏的話,他一定不會這樣子做。
天呀,她千萬不能有事!他一邊駕車,一邊在心中默默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