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你們彼此認識,難怪東臣會指名找妳,妳也難得干脆答應。」不論知名度、酬勞還是難易度,畢杏澄挑工作是全憑心情或交情,是百分百的性情中人,要不是遇到衛皇鍇這款包容度破表的老板,她早就招惹一堆禍端了,但衛皇鍇必須承認,他也是因為交情和私心,才特別縱容她的。
「我一定要答應的,以前在社團里社長很照顧我,我從頭到尾只回報過他一頓披薩耶!」老友話當年要嘛感慨、要嘛懷念,畢杏澄則是憤慨加殘念,早知道他居心叵測,她當初何必耿耿于懷一頓披薩太過寒酸,還傻傻奉上芳心?
「想不到妳都還記得。」想起往事,爾東臣唇部線條不由得柔和,其實,他很想問她當年突然失聯的原因,想知道「那天」她是不是去了社團辦公室;在剛重逢的當下,場面意外地不是太尷尬,他不想在此時破壞氣氛。
「我永遠都不可能忘記。」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話里的意味深長;拜他所賜,此生最大的羞辱、難堪,她一輩子都忘不了爾東臣這個人!「好了啦!我們要敘舊有的是時間,要不要先談談這次合作的事?」
爾東臣還舍不得遙想當年就此告個段落,听她一句「有的是時間」,他沉甸甸的心頭飛揚許多。
「雖然是我的攝影展、我定的主題,但是,我還是想先了解妳擅長的風格,為彼此的慣性作適當協調。」他的口吻相當公式化,拍照成了工作之後,提到攝影,他的眼神更沉著嚴肅。
好脾氣的社長在握住相機的時候就會有雙重人格,所以永遠公私分明……一瞬間,當年愚蠢的誤會再次浮現心頭,畢杏澄假意低頭啜飲一口咖啡,不去看那張虛偽的假面。
「你希望我們怎麼配合呢?」身為專業經紀公司老板,也是模特兒出身,還曾是偶像團體一員,衛皇鍇很快進入狀況。
「首先,我想先聲明的是,拍攝地點不局限于台灣本島,原則上會在定點停留三到五天,拍攝的期限預計三個月左右,尺度方面應該都是在範圍之內。」說到一個段落,他稍停一會兒,以眼神征詢前方兩人的意見,見他們似乎沒有太大問題,他又接著道︰「明天我會在我公司準備一張純白色的長沙發,沒有布景、沒有其他點綴,包含妝發、服裝,都讓……澄澄自由發揮。」既然她還像當年一樣叫他一聲社長,那們他也可以不用故意客套吧!
「這是考驗嗎?」衛皇鍇打趣地問,眼角偷瞄畢杏澄的表情,倘若她有一絲不悅,他會立刻跳出來擋駕,但她面無表情看不出喜怒。
「我可以帶造型師嗎?」畢杏澄沉吟著他的要求,腦中已有初步的想法,要是她想完美出擊,使他啞口無言的話,她可能得找個救兵支持。
「當然可以,不過我希望最少能呈現兩種迥異的風格,方便我判別決定攝影走向。」爾東臣沒有多費唇舌解釋,他听過業界對她的評價,他相信她沒有遺忘在攝影里,同個主題可以有不同詮釋手法,「澄澄,我很期待妳的表現。」
畢杏澄不安份的心跳轉而劇烈躍動,「澄澄」?一直叫得那麼親熱是想挑釁她嗎?很好,這張戰帖她接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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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白的長沙發上,一張黑色毛毯巧妙鋪蓋,只留下邊邊角角,透露原色。
一雙紅色高跟鞋往上延伸,坐在中央椅背上優雅交迭的雙腳,同色大格網襪讓白皙腿部若隱若現;一件設計簡單的白色長版T恤,斜露肩膀的設計隨意而性感。
輕咬食指、半垂眼眸,看似誘惑,又像有意無意的輕蔑,畢杏澄面對鏡頭表現得熟練。
爾東臣震懾于她在鏡頭下的魅力,他幾乎不用下任何指令,畢杏澄的每個肢體表情變化多端並且恰如其分,他按快門的手指也可以說根本停不下來。
休息換裝時間,他本想找畢杏澄說話,其實他也不知要聊些什麼,但又好像有千言萬語卡在喉頭;尤其是不曉得為什麼,她帶來的服裝師始終用敵視的眼神瞪著他,似乎只要爾東臣敢超越安全距離一步,她就會立刻放狗咬人。
「路薇凰,妳眼楮不累喔?」看著路薇凰一邊替她改妝,一邊忙著瞪人,畢杏澄還真擔心她眼楮來回得太迅速會抽筋。
「我是在保護妳!」有個白痴昨晚沾沾自喜地通知她,說是澄澄接的新工作,正巧踫上大學舊識,她好奇追問名字,一听是爾東臣,差點沒把電話摔掉,早知道就不接那個白痴的電話了,害她氣得整晚睡不著。
「妳別怪他,是我自己的決定。」畢杏澄用膝蓋想就知道,衛皇鍇肯定被臭罵了一頓。
「吼,妳干嘛還要和那個沒品的男人扯上邊?別告訴我妳還對他念念不忘喔!」
畢杏澄咬緊牙關,她畢生最大的恥辱哪能說忘就忘?剛開始,畢杏澄還傻傻地反復想著,不相信爾東臣是卑劣的男人;後來還是覺得很不甘心,他怎麼可以如此沒品、欺人太甚?
她一直在思考這件事,爾東臣是不是真的從頭到尾都沒把她放在心上?那他的演技未免也太精湛!如果當初只是想利用她,用不著再耍弄她一番。
畢杏澄承認自己很幼稚,想讓他後悔遺憾,因為記仇才在他可能看得見的地方拚命改變;但時間還是無法消去她胸中那口氣,索性緊緊抓著一顆碎裂的心,時時提醒自己,期待哪天能一吐怨氣,接著從此釋懷。
「別擔心我,我知道我在做什麼。」改換果色唇妝之後,畢杏澄從鏡中遞給好友一記微笑,心底卻隱隱不安。
重逢的場面在心中排練不下百次,目前為止一切都在她預想範圍內,不過,第一次在見面那天,想表現、想證明的強烈以外,名為「在意」的情緒也持續膨脹,更令畢杏澄在意的是,她居然不敢細想自己到底還在意些什麼。
換好第二套服裝,深橘色漸層長洋裝,一頭波浪長卷發自然披泄在光果的肩頭,她撩著裙襬踮著腳尖,赤足站在鋪蓋黑色毛毯的沙發上,像正在小心探路的春之精靈,模樣出塵又調皮。
其實畢杏澄腦袋一片紊亂,心頭也亂糟糟的,好在平面實拍的經驗豐富,一听見快門的聲音,她便自然反應下一個動作,猶如一尊美極的聲控機器女圭女圭。
機器女圭女圭,這就是她寧可損失打響名氣、賺更多錢,也要拒絕接觸伸展台的原因。
從粉底、粉餅傻傻分不清的懶女生,搖身一變成為平面模特兒,而且還常拍攝性感火辣的造型,全都靠她勤奮不懈的努力,可有些事天生注定,她就是很難勤能補拙,肢體律動就是一例。
她的音感還不錯,律動感卻很糟糕,要她在眾目睽睽下,用完美的姿態走秀,還要適當襯托出商品,對她而言實在是不可能的任務;曾有一次經驗,在有驚無險下度過,她卻足足作了一個月的惡夢,讓她現在想來還是覺得恐怖。
將裙襬拉到膝上,畢杏澄蹲子,伸出光滑無瑕的腳試探性輕觸地面,彷佛地上有水、彷佛地面一片冰涼,她瞪大特意畫得無辜的清澈雙眼,輕撇嘴唇,這會兒的春之精靈,像是準備溜至凡間來場惡作劇。
幾年前的她,作夢也想不到,有天她會成為鏡頭下的焦點;就某部份而言,自己能有今日成就,也該好好感謝爾東臣吧!畢杏澄在心里自嘲一笑。
鏡頭後方,看那份不經意的性感彷佛渾然天成,爾東臣神情復雜。
提出試拍的要求,一方面是基于他的私心,還記得她的心思有趣從來都不復雜,多年後從平面廣告見到她的身影,時而冷漠、時而俏麗,教他很難判定現在的她和從前有什麼不同。
本來有把握能透過鏡頭分析她現在的特質,可是現在,是他高估自己的能力,還是她變化太大?是什麼經歷能洗練一個女孩,跳月兌本來純粹,增添不同魔力在舉手投足之間,完全判若兩人?
爾東臣不知道這是好還是壞,也不明白好壞該如何界定;曾經想法簡單不造作,他無須多花心思探詢,就能輕易看見斂藏的發光體;如今,眼前的女人更明亮璀璨,卻像多了許多繁復刀工似的鑽石,他捉模不清也很難一眼看透。
他很少在拍照時不專心,有太多私人情緒,但又好像很久不曾像現在一樣認真,急于想捕捉某個畫面。
想不到他能用冠冕堂皇的理由再靠近她,想不到再見面以後,她會是以被拍攝的姿態;人生有很多發展真的很奇妙。
爾東臣不確定後來她到底有沒有發現「那件事」;即使畢杏澄什麼都不知情,他也無法若無其事,畢竟他們初開始的靠近,的確夾帶著雜質。
心虛,是他這些年不敢找她的原因,縱使有好多問題想問、好多話想說,但只要一想象她質問或忿恨的眼神,他就卻步了。
誰說只有女人才會天真?有時男人也會有思想太過單純的時候。
好久以前,有個抱著相機等待彩虹的女孩子,問他最想拍的照片是什麼;還記得當時他自以為,該拍的都拍過了,甚至早已失去某些攝影的憧憬;多年以後,去了不少地方,見的人事物多了,才知道世上值得珍藏的畫面有太多。
領悟到自己眼光狹隘的同時,爾東臣也赫然驚覺,連自己都沒發現的追逐;攤開這幾年在世界各地留下足跡的照片,發現不約而同的共通點,是他決定回台灣辦攝影展主因,更讓他鼓起勇氣找尋畢杏澄。
她的存在,才能讓他珍藏的畫面完整,用她當模特兒的攝影概念,不過是個開端,目的是要牽引出以她為主題的,他的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