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色木頭地板的客廳里,有靠牆的白色書櫃、套上暖橘色軟布的沙發、看起來有點笨重的原木茶幾。客廳另一頭是開放式的廚房,島型流理台、三座式的瓦斯爐具、老舊的冰箱和足夠應付兩人生活的鍋具、餐具。
交往一段時間後,有天,冒出了一同創業的念頭,接著開始了從早到晚不停奔波與開會的日子。這件事,需要他的同意;那件事,需要她的意見……
約時間見面討論過後分離,總會又想起某些事忘了說、跳出某些更好的想法,他們陷入了分別後馬上必須再見的循環。
同居成了方便的選項。
只是,為了配合工作的同居,在不知不覺間,轉變成檢驗彼此生活是否契合的測試……在她慣性的緩慢思考模式里,他一點一滴灌輸描繪屬于兩人的未來藍圖。
前五年的時間里,家她添購得緩慢,可還是一件一件,將這個家布置了起來。直到客廳、廚房溫馨得讓他們下了班哪兒都不去,只想回家晚餐,然後在沙發上攤著依偎著;直到臥室的雙人床終于換到一張兩人都睡得舒服的床墊,無論在外頭遭遇什麼難處,都能在此相擁入眠,獲得平靜休息;直到一直一直被他們當成雜物間的空房被清理干淨,堆上清水模,放置一架古董唱片機,播著誰都不真懂的古典樂,那兒成為他們假日偷閑,听音樂、看書、睡懶覺的專屬空間……
那一刻,他已經太確定她就是此生的伴侶;發生任何事,他都不會放手。
任何事。
任何事,不包括生命驟逝,不包括至親加諸的情感伽鎖,不包括……到了後來他再也不確定任何事究竟包含什麼,又不包含什麼。再堅強,他也應付不了瞬間的風雲變色。當身邊人都受折磨,他只能轉而考驗自身感情。
討回了那個在古董唱片機前,一身睡衣,沒有鮮花,沒有燭光,只有午後暖陽為證,他單膝點地,屈身求得她終身陪伴的信物戒指,用盡他的忿怒,將之甩進深夜的大海。
之後的五年里,屋里物品添得頗快。多了新的杯子、餐具。多了一具專用的單人沙發,假日偷閑的空間里,古董唱片機被收起,是為了多放一套日式布團睡墊,正式成為某人的避難所。
……
爐子上的摩卡發出聲響,馬廷亨心思稍斂。
拉開櫃子,正要取出杯子,看著排列整齊的黑色、白色、紅色杯子,眉間輕蹙。屋里有太多太多細節,看似微不足道,可傷人至深。
來到沙發中,沒有轉開電視,只想尋回該有的平靜。視線繞著,停在了不遠處書櫃上的一幀相片。
廷烽第一次跑一級方程式賽車那天,擁著宇霏歡呼;在宇霏擠眉弄眼的暗示下,他避得老遠。
同一格的架上,數個照片相框,框的是他、宇霏與寧真三人的合照。意外過後,每年聖誕、寧真的生日,他們總會尋一處旅游,替她慶祝。
相片里,寧真從長發變短發,笑容一點沒變,溫溫的、微微的,眼兒彎彎的。
良久。他長手拿過放在茶幾上的皮夾,那是與廷烽當年拿的一模一樣的老舊皮夾。
記憶里,如同昨天的事,與廷烽兩人勾肩搭背,在店里看著兩個排在一起的皮夾,差別只在內側印上的限量產品序號。
玩笑性質說著既然外貌相似度太高的兩人一生都被外人搞混,幼稚程度相當的兩人不如繼續穿相同衣服、剪相同發型、用相同手表皮夾;玩笑開到一半,廷烽已刷卡買下。
廷烽的皮夾,宇霏收著,透明夾層中的照片,正是廷烽擁著宇霏歡呼的那張,擺放角度關系,自己被皮框遮去。是宇霏曾經的有意,也是從未得到廷烽感情回應的她,唯一能制造與廷烽單獨一同回憶的方式。
沒有人說破。因為宇霏喜歡廷烽,已遭到太多困境,這小小的美好幻像,任誰都會由著她。
馬廷亨打開手中的皮夾,透明夾層中,是他與寧真租下那幢屋子,作為他們創業起點的那日。
這是鬼屋吧,他曾這麼說;可寧真仍是耐下心,一點一滴,從小處改造,從里到外,令鬼屋蛻變成為今日的捷思。
長指撫過相片里她開懷的笑,笑得變得圓潤的兩頰、微微皺起的鼻頭……是因他的逗弄,也因那發自內心抑不住的喜悅。
那笑,已不復見。
寧真選擇了一個安靜的位置,慢慢地、慢慢地滲透進他的生活、他的心意識過來時,她正悄悄地、悄悄地循原路退出。
沒有激烈的爭吵,沒有平反自我的理論,她用慣有的軟性言語,說服自己放她搬離他們建造的家……
以為放慢速度,就不痛。
……這女人,當他是青蛙嗎?以為拿溫水來煮,就不會死?
左手按在隱隱發疼的腿上,馬廷亨向後仰去。
閉眼想象,寧真一如往常,趴在他腿上,不問他腿的情況如何,不管疼痛與否,只是輕柔地揉著按著,一整個下午……
猛地睜開眼,馬廷亨撐起身,再忍受不住那疼痛,到藥櫃翻出止痛藥,仰頭吞了。
平日早上的百貨公司門可羅雀,這種時候來逛街買東西,再好不過。
馬廷亨一身筆挺的炭藍色西裝,單手收在口袋中,手機貼在耳邊遙控另一頭的會議,悠閑地掃過路經的專櫃,向幾個差點沒打起瞌睡的櫃員微笑打招呼。
工作的關系,經常接觸時尚產業的客戶,馬廷亨除了幾套固定穿著的西服外,幾乎每一季都會添購單品如領帶、西裝外套、袖扣等作為搭配。
常逛的這間百貨專櫃櫃員幾乎都認識他,也很習慣此人總在一般人不會逛街的時段出現。
今天真的只是單純路過,馬廷亨向正拿著新品領帶的專櫃阿姨揮揮手,步伐未停,听著電話那頭的討論,又繼續給予意見︰「那種話可以關起門來說,但面對媒體不能,很容易就被曲解……不是,你可以翻一下我上次幫貴公司上課用過的講義……第幾頁……我想你們這個團隊有必要從頭一頁一頁翻,你寫出來的聲明稿,每兩行就出現一個不該用的暖味字眼。嗯……好吧,唔……不行,可能要跨年後……好,那就再加一個星期的課……打折的事要問過方總才能決定。嗯,那就先這樣吧,合約我請秘書寄過去。」
在手扶梯上收了線,馬廷亨迅速打著簡短郵件回公司,附件給寧真後,轉上了另一座手扶梯。
收起手機,他抽空看著牆上貼的小海報,有幾個品牌特賣會。眉一挑,馬廷亨又拎起手機,從通訊錄中選了一個號碼撥出。「劉經理,是,是我。呵呵……你猜得沒錯,我不會沒事打電話給你……我現在正看著貴百貨公司的宣傳廣告,超值特賣的那個……是。劉經理是不是忘了我們上一季才談過的,把兩個風格天差地別的品牌排進同一個特賣擋期,只會造成顧客的混亂,同時拉低兩個品牌的價值……你、你說什麼?你只跟方總談……方總……方總換了你們的合約……什麼時候的事……我明白了。」
拉開西裝外套,將手機收回內袋,馬廷亨咀皭著剛才客戶的話,腦中想的是那天在寧真辦公室翻閱的幾個客戶合約。算一算,這是第二個寧真換下的合約了。如果沒記錯,新舊約的內容差別在服務範圍,原先的全套式一條龍服務,現在只剩顧問部分,然後交由客戶本身的公關行銷部門執行。
寧真跟他談過。
因為客戶不合理的殺價,所以在必要時會簡化合作關系,將公司的人力、資源投入理念相合的合作對象;馬廷亨同意過的,他記得,他同意合約內容交由負責的同事重新擬定。
可……寧真在急什麼?短短的時間里,她已經換了兩個客戶的合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