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邵仁請她去的是一間兼做茶室的會館,就在金寰的信義店,會館的裝飾盡顯台北的奢華,一路由服務生領著,時顏說不上忐忑與否,之前打電話她自報姓氏時,想來池邵仁也應該料到了。
服務生拉開門,里面的池邵仁見到她,與她料想的一樣並無驚訝。
她落坐後,他甚至為她倒了杯茶。
時顏舉杯正要飲,池邵仁開口打斷,「我老了,你們這些年輕人的心思我不願多管,也不想拐彎抹角,說吧,這次要多少?」
時顏動作一頓,下一秒便一口喝完杯中茶。
「開個價錢,一次解決,以後別再纏著他。」
這場景和當年一樣,他說的話也如出一轍,時顏放下茶杯,真的偏頭想了想。
「伯父,我和池城去年十二月底已經登記結婚了。」
空氣凝結,對面池邵仁的臉色也隨之凝結。
「我不能保證自己會是個好媳婦,但我絕對會是個好妻子。」
池邵仁有良好的教養,當年被她氣急,最重的一句也不過是,就當我兒子嫖了一次妓。
當時年輕氣盛的她不懂得怎麼應付這種人,但現在她游刃有余。
「妳以為我會讓妳踏進池家大門?缺乏教養、性格卑劣……」
時顏繼續喝茶並不回話,動作優雅,終于激怒了池邵仁,上好的紫砂壺砸在地上。
「和情婦一起出了車禍,怕事情敗露就讓兒子頂罪,如今還要撮合池城和情婦的女兒,伯父,是你讓我見識了什麼叫卑劣。」
她語氣不覺有些重了,轉瞬間就有所收斂,語速從容,「伯父,我是來求和的,我這次既不是報復也不是為了錢,我是真心想和池城好好過日子,你不必擔心我會害他,如果你想補償冉潔一,那就好好照顧她,伯父與其在這里和我浪費時間,不如去關心一下她的病情。」
池邵仁的錯愕寫在臉上,既然他對冉潔一的病情一無所知,時顏索性不吝嗇地和盤托出,「她得了腦癌。」
時顏的手機從她落坐不多時就開始震動,她這時候才有空模出手機看一眼,是席晟的奪命連環call。
「伯父,我還有事,就不打擾你了。」時顏瞥了桌上精致的菜色一眼,「用餐愉快。」
時顏出了包廂,邊走邊接電話。
席晟第一句話就是,「我快餓昏過去了。」
走廊不知道點了什麼香,氣息沁人,時顏不禁加快腳步,「我現在去買宵夜,你想吃什麼?」
席晟點名要燒鴨飯,店面在西門町那里,在一家電影院對面,時顏開車正好路過,正是晚上人潮洶涌的時間,車要掉頭十分困難,她索性把車停在電影院這邊,步行過去。
再冷的天,人擠人的場面也讓身心都暖和起來,時顏今晚心情好,孤身一人也不覺得有什麼,即使斜前方有個小家庭在用餐,那樣令人艷羨、互相依賴的姿態,時顏看了也並不嫉妒。
有一瞬間,那年輕父親修長的背影讓時顏想到一個人。
恰逢此時,坐在父親肩上的女兒突然清脆地說道︰「我下次還要來看電影。」
時顏一怔,還來不及反應,男人身旁的女子側過臉去,朝孩子微微一笑。
時顏望著那個女人,腳下頓時有千斤重,再邁不動半步。
時顏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車里的,她有些恍神,半晌才記得要從包包里拿出手機,撥池城的電話。
沒等多久便接通,時顏盡量讓自己語氣平靜,「你在哪里?」
說這話時,她腦中只有一個聲音,森冷而銳利,如果他騙我、如果他騙我、如果……
池城那邊並未傳來喧囂聲,也許是在車里,他的聲音也是平穩的,「小孩子在醫院待得太悶,我剛忙完公司的事,順道接她出來看場電影。」
時顏沒有回應。
「喂?時顏?」
時顏瞥見車內照後鏡中的自己,眼楮是紅的,她有些慌亂,趕緊找點別的東西來看,「沒什麼事,就是告訴你我有工作要忙,得在公司待到很晚。」
「要不要我去接妳?」
時顏沒再吭聲,直接把手機扔了。
◎◎◎
等到池城找上門,已經是一小時後的事。
席晟去應門,卻堵在門口沒讓他進來。
池城將尷尬藏得很深,面上輕笑,「時顏在嗎?」
「她睡了。」席晟說著就要關門,被池城快而準地架住。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一直對我不友善,但是能不能讓我先進門再說?」
池城的語氣終于有著些許不悅,席晟覺得自己似乎明白為什麼時顏會怕他了,這男人臉徹底冷下來時,確實有些嚇人。
席晟有些賭氣的意味,但畢竟還是個孩子,氣勢上不敵,最終還是讓他進了屋。
「我打電話她沒接,來這里只是想確認一下她有沒有事。」
說得倒是冠冕堂皇,席晟心中默默嗤之以鼻,「你惹她生氣了?」
池城眉目一斂,听這男孩隨後說︰「如果你娶老婆不是為了疼她,那還結什麼婚?」
不友善三個字像是寫在這男孩的臉上那麼明顯,他真是時顏的弟弟?這忽然躥進池城腦中的疑問,令他自己都陡然失笑。
席晟是恨不得立刻逐客出門的模樣,「她沒事,你可以走了。」
「我還以為你不知道我和你姐已經結婚了,既然知道,我想我們夫妻之間有些事情,你不方便干涉吧。」
池城繞過他要去敲房門,席晟差點讓他得逞,追上前攔他,腿有些不靈活,踢到了放花瓶的置物櫃,「啪」的一聲,花瓶墜地碎裂。
劍拔弩張的氛圍直到房門從內打開後才有所消退。
時顏拉開門,冷眼看著外頭的一切,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
她一句話都不想說,徑直從這兩個男人身邊繞過,拿了自己丟在客廳沙發上的外套,直接走了。
池城愣了半秒,追出了玄關,偌大的房子里只剩席晟一人與一地的花瓶碎片。
池城開車,她坐副駕駛座,一路無話,直到車子停在他家公寓樓下,兩人似乎都沒有要下車的傾向,熄了火的車里,彼此沉默以對。
「晚上玩得開心嗎?」能把簡單一句話說得如此滿含嘲弄,也只有她做得出來。
「我道歉。」他看著前方,雲淡風輕地響應著,「可是時顏,妳該見見那孩子,雖然是領養的,但她真的很乖巧、很惹人疼。」
時顏只是從鼻尖冷冷地哼了一聲。
「以後冉冉要跟著我們生活,妳該跟她多接觸接觸,我明白妳一向不喜歡小孩子,趁這個機會多和冉冉相處,以後我們自己有了孩子,也知道該怎麼照顧不是嗎?」
時顏這才扭頭看他,隱隱有些不可思議。
池城回視著她,听她忽然突兀地說︰「你好像有白頭發。」
時顏說著,迅速抬手扯下他幾根頭發。
「我看錯了。」幾根都是黑發,時顏有些懶洋洋,手插口袋,「看哪時候方便,我和你一起去醫院看冉潔一。」
她突然這麼配合,池城目露驚異,正要開口,她已經打開門下車。
◎◎◎
果真說到做到,時顏真的陪他去探望了冉潔一一次。
冉潔一的病情有些反復,之前有所好轉便出了院,結果一周後又再度住院,時顏買了水果籃和鮮花帶去,在病房外第二次見到冉冉。
冉冉坐得離病房有些遠,正拿著PSP玩,時顏站在病房門外,池城偏頭看了她一眼,這才朝冉冉走去。
不知池城對冉冉說了什麼,孩子的小臉頓時漾起笑容,那笑容有如大雪初霽,乍暖還寒。
池城也笑了,捏捏孩子的臉頰,起身往回走。
這一幕時顏看著,硬是隔著包裝紙捏斷了花梗。
進了病房,時顏才恍悟,原來煎熬並沒有結束,她看著池城為病人削隻果,如此溫馨的舉動對時顏來說卻無比刺眼。
時顏總共只和冉潔一說了兩句話,剛進門的那一句「妳好」和現在的這一句,「抱歉,我出去接個電話。」
時顏出了病房門,剛舒了一口氣,便察覺到不遠處有注視的目光,她回望過去,只見冉冉盯著她,小臉嚴肅。
不笑的時候是嚴肅的臉,笑的時候嘴角的弧度乍暖還寒,這孩子是如此,池城也是如此……時顏朝她走過去,短短的距離就用盡了力氣。
「不進去看看妳媽媽?」
時顏的聲音如同墜入無底深淵,絲毫沒有回應,冉冉低頭玩PSP,轉眼就gameover了,孩子懊惱地抓頭發,時顏順手接過PSP,在游戲里左擋右殺,很快就幫她過關。
冉冉再看向她,目光有些不一樣。
「還有一關。」孩子冷著臉說,頓了頓,見時顏沒有繼續玩下去的意思,才又補充了一句,「媽媽說不想見到我。」
時顏一愣,這才反應過來,這孩子是在回答自己第一個問題。
時顏幫這孩子又過了一關,這才繼續問︰「妳不喜歡我,為什麼?」
冉冉猶豫片刻,「池叔叔不喜歡我媽媽,喜歡我,但更喜歡妳;我媽媽喜歡池叔叔,不喜歡我,更不喜歡妳,我喜歡池叔叔,但是更喜歡媽媽,所以……」
一番繞口令般的話之後,時顏仍舊不明白這孩子在說什麼,她把PSP還給冉冉,模了模她的頭,很柔軟的發質。
冉冉偏頭躲了一下,幅度不大,時顏手一收,正好扯下她幾根頭發。
孩子頭皮痛得皺起眉,時顏朝她笑笑。
「我有更好玩的游戲,妳哪時候喜歡我,我就教妳玩。」
她抬起頭來看時顏,時顏作勢要模她的臉,她趕緊低頭。
時顏扭頭要走,抬眸就見池城站在病房外,手還握在門把上。
時顏立即將手插進口袋,恢復一派懶洋洋的模樣,「可以走了?」池城點頭。
坐上了他的車,池城卻遲遲不開,時顏不明所以,「怎麼了?」
「我剛才看見妳和冉冉。」
「那又怎樣?」
池城忽地伸手,指月復摩挲她的臉,溫和輕柔,時顏脖子一歪躲開了,他這才收手。
「我在想,我們的孩子以後會很幸福。」他邊發動車子邊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