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油燈吹熄後,南宮燕在黑暗中的花廳靜靜坐下,腦中急速轉動著,一方面思考這樁襲擊案的可能幕後操作者,一方面來回梳理與那只號稱有獲取「後宮行述」關鍵的波斯貓慘死的所有相關訊息。
但其實她明白,可能的人選實在太多了,畢竟想靠著掌握他人隱私與弱點,以威脅他人、壯大自己的野心家,歷朝歷代都屢見不鮮,朝廷中如此,後宮也是如此。
當初她的皇祖母,如今的太皇太後,正因看盡了後宮爭斗的殘酷,更憐惜最疼愛的外甥女……她那在死後才被追謚為「後」的母後,為了家族從未當過一天自己,過過一天舒心日子,更幾乎半生都被冷落在冷宮中。十八年前,當時還是太子的蘊皇一次意外的醉後暴力臨幸,她的母後因再度受孕而幾近崩潰,並不斷自殘,皇祖母才會一咬牙,施計將她悄悄送至皇祖母的尚于國好友身旁,讓她徹底月兌離這黑暗是非圈。
但人算終究不如天算。
她尚于國的太姥姥在明白此事後,當仁不讓的接受了她,但因年歲已大,便將她交給一群本事通天的阿姨、姨丈撫養長大,而那群阿姨,一來為了不讓她忘卻自己是一名華戌國人的事實,二來由其中一名通曉卜算的阿姨口中知曉她日後的可能命運,因此在將十八般武藝統統教予她的同時,未雨綢繆地將她的戶籍落在華戌國
洛江的一位好友家中,也就是她名義上的「爹爹」,然後時不時的帶她回華戌國玩。
十多年後,在華戌國那場恐怖政亂之中,惟恐南宮皇朝在這一代傾覆的皇祖母,一方面暗中努力扶植著她那過往從不被看好,且因娘親爭太子妃時爭斗失敗而幾近被流放,卻反倒幸運逃過一劫的第七皇孫「莒」……當今皇上,另方面更悄悄與少數幾位機要老臣一起暢議了一項隱宮制度。
所謂的隱宮,本意是想藉由一個超然獨立的組織來維護後宮安全與秩序,幃官制度便屬其中一個分支。在大勢明朗後,為了讓未來的隱宮可以順利運作,不再舊事重演,皇祖母與她太姥姥及那群阿姨商量過後,將她找了回來……畢竟這種特殊時刻,皇祖母只能信任同樣擁有南宮血脈,且閱歷與本事都較尋常女子來得豐富的她。
她不否認幃官制度對後宮干政確實有一定的嚇阻之效,然而或許是陰影太深,杯弓蛇影太甚,她接手的那幫由皇祖母訓練的忠心隱宮手下,不僅盯梢著侍寢嬪妃,耳目更遍布六宮,集的資料著實太細太密,細密得若讓野心家得知,絕不會輕易放過!
盡避她相信,現在那些資料的存放處依然極度安全,隱宮人員也各個忠誠過人,但她總覺得這樣的隱宮與南清的「珠廠」有何不同?只是一個明的來,一個暗著去。
最該改變的,其實是後宮制度。非把後宮弄成政治權力斗爭戰線的延長,白白浪費那樣多女子的青春與自我,任她們一個個都不得不變得心機、勢利,將所有人性的黑暗面全展露出來,究竟有什麼意義?
但後宮混亂畢竟不是一朝一夕造成,後宮制度更不是說變就變,因此在有所改變之前,她該做的事還是得做,該解決的問題還是得解決。
幃官遇襲,這只是個開端。想及之後自己將面對的那片無盡黑暗,南宮燕不禁苦笑了。
也罷。若這就是上蒼予她此生的人生課題,那麼,她就會盡力做好它。
但值此敏感時刻,她也不得不揣測賀蘭歌闕與今夜這樁襲擊案是否有關。
畢竟他的露臉著實有些不尋常,而她更不會忘記,當初他倆識破彼此身分時,他也在那只如今已慘死的波斯貓身旁!
動手的會是他的人嗎?他今夜會不會是故意來吃這頓飯,並在監視住她後,命他的手下去襲擊幃官,以試探一下她的反應且順帶測測水溫?
但他為何要命人襲擊幃官?目的究竟何在?
而那只號稱藏有「後宮行述」獲取必鍵的白色波斯貓,究竟被何人所殺?又是誰,放出了那個動搖人心的不實謠言?牠頸項上的鈴鐺如今又落在誰的手中……
在後宮如往常般鬧嚷卻依舊維持著它的恐怖平衡,且眾幃官平安的情況下,這個月的十五,經過南宮燕秘密調查後,暫時與幃官遇襲事件無關的賀蘭歌闕,真的準時到來了,然後在之後的每個初一、十五,皆大大方方的身揣料款落坐花廳,帶著他那世家子弟獨有、卻又與尋常世家子弟不同的高冷氣質,對食物的超高規格要求,以及話中帶話的評點,品嘗著他上一回離開花廳時的「點菜」。
對于這樣理直氣壯的賀蘭歌闕,盡避南宮燕心底依然對他持著相當戒心,也加派了人手暗中緊緊盯梢他的一舉一動,但表面上也只能任由他去,畢竟像他這樣狡猾又市儈的老狐狸,在經過上回的「意外」後,行事決計會更加小心謹慎,在他未出現什麼大動作前,她根本休想探得他任何動靜。
更何況做菜本就是她的嗜好,在宮里獨自吃了三年多飯,能有個懂吃的人與她一塊兒品嘗她的手藝,還順帶跟她斗斗嘴、斗斗智也不錯。
盡避兩人每回言語交鋒時總話里帶刺,更不忘指桑罵槐、借東喻西,南宮燕卻覺著這樣的日子很有趣,甚至……過癮。
賀蘭歌闕並不是不會閑聊,只是似是沒什麼機會與人閑聊,因而壓根分不清什麼叫閑聊,什麼叫談公事。
南宮燕猶然記得有一回,她本只是隨口提起某個重大刑案中的疑點,誰知他竟接了下去,還分析得有理有據、頭頭是道,那時她終于明白他為何老被欽點為提刑欽差,不僅因為那些苦差事大多都是審提一些身分特殊者,更因那些案件各個案情曲折離奇,旁人根本不敢斷也斷不了!
向來對探案極有興趣的她,盡避心底不斷提醒自己不能太過忘我,也絕不可因此放松對他的戒心,但每回听他講起他曾辦過、那些著實太過離奇的奇案,她還是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住。有一回,為了讓他多說點,她可以有機會多問點,還不惜把自己珍藏多年的老鹵拿出來,讓他在吃得渾然忘我之時,也說得渾然忘我,然後在他酒足飯飽的離去後,在自己的極度內疚中,努力加強對他的探查……
但也就是較全面且深入地了解他的背景並與他談話過後,她才發現,真正的賀蘭歌闕,與過往她看過的所有報告書中那個冷情高傲男子,其實有些不同。
他平常看似不苟言笑,說話時更是色正辭嚴,讓膽子小些的人根本連靠近他都不敢,更別提閑聊了。
但若仔細觀察便會發現,他其實公私不分,而這種公私不分是因為他無論何時何地、面對任何人,都用相當嚴肅且嚴謹的態度認真以對,以至經常在听到明顯是個笑話的言論時,還皺眉眯眼的努力指出其中的不合理之處。
他這人理性大過感性,處理事情時對事不對人,只可惜在凡事講求三分人情的華戌國人眼里,他的太過理性就成了不近人情。
他遇著自己不熟悉的話題,就悶不吭聲的听;遇著讓自己疑惑的事,便眯起眼若有所思的想;吃到自己不愛吃的食物,眉心更會不自覺的輕皺;看到甜食時,本就深邃的眼眸更是深不見底……
老實說,南宮燕覺得賀蘭歌闕長得並不難看,甚至公允點來說,五官端正且陽剛味十足的他其實還滿俊的。壞就壞在他那一絲不苟,一根頭發都不會亂飛,身上朝服永遠漿挺的老成造型,以及那張何時何地看著都像在審案的嚴肅臉龐。
或許,真是環境造就吧。誰人都知道出身賀蘭旁支的他,雖爹爹身為旁支嫡長子,也住于賀蘭大府中,然而由于娘親出身低微,爹爹更未待他出世便因病逝去,身為遺月復子的他與娘親,在老太爺尚在時,還能得到一些關愛,一待老太爺升天,本家就根本當沒這家人了。
好不容易長到十二歲,終于得與本家一同出游,然而一個至今不知是意外還是人為的馬車墜山事件,不僅令得本家主母,賀蘭謹的娘親與兩位兄長當場喪命,同乘一車的他也廢了一條腿,自此,不僅本家視他為凶星避之惟恐不及,他更因那條腿而飽受本家同輩嘲弄。
相依為命的母子,相依為命的自給自足,但由于沒有本家支持,因此就算十七歲便進士及第,卻是由小小地方官員做起,東調西調了五年,才終于得以踏入宮中,冷眉傲視整個賀蘭家族。
南宮燕不知曉在賀蘭家族的眼中,賀蘭歌闕是否屬于小人得志,但她卻知曉,這個歷經了五代輝煌的百年政治家族,到了先皇之時,雖表面仍看似風光,其實早已根腐葉爛。
多年來的龐大勢力,造就了他們的目中無人,徇情枉法之事更是不勝枚舉。先皇由于念著與賀蘭老太爺的私交,對他們睜只眼閉只眼,殊不知他早對他們這種張狂隱忍許久。
如今千夫所指的賀蘭歌闕,無論初心為何,但他無情肅清貪腐與揭露家族弊端的大動作,雖讓賀蘭家族退出了政治核心圈,卻也保住了少數在地方上一直默默努力著的清流子弟,讓賀蘭家族這棵大樹不至徹底傾頹,而保住最後一線生機,就這點來說,他的六親不認,或許真有隱情也說不定。
南宮燕並非想替賀蘭歌闕六親不認的行徑找理由開月兌,畢竟對于他那夜出現于壽寧宮後竹林里的事,她至今依然存在深深疑慮,但經過她仔細調查,秘密得知他那名在人們心目中出身低微的娘親,其實根本不是泛泛之輩,而是一名為愛退隱江湖,徹底隱姓埋名,且在夫君逝去後,無論在夫家受盡多少冷嘲熱諷,都默默守著那間留有與夫君共同回憶的小屋,直至守不下去的江湖氣宗御劍流門後人,她不由得如此思考。
氣宗御劍流的入門條件相當嚴格,其重視門人的自身修養,更是江湖著名的正氣任俠隱士集團。自小被這樣一名堅忍執著的深情女子撫養長大,並顯而易見是由娘親身上習得一身絕學,這麼多年來卻始終深藏不露,還一直貼身留存著娘親遺物的賀蘭歌闕,之所以會義無反顧地踏入這丑惡的政治泥沼中,實在很難令人相信只是因為他個人單純的權力與野心,甚至那些根本不痛不癢的嘲弄……
「怎麼?」
這夜,南宮燕如往常般將菜肴擺上桌時,發現賀蘭歌闕竟連筷子都還沒動,眉心就先皺了。
就見賀蘭歌闕眯起眼,一臉嚴肅地望向南宮燕。「你今日來潮,調味肯定重了。要知道,這道『固若金湯』的調味若……」
「少羅嗦,愛吃不吃!」未待賀蘭歌闕將話說完,南宮燕小臉一紅,一把便將菜全收回食籠里。
該死,難不成他也有像她那「大學問」姨丈一樣的絕對味覺?
可問題是,他根本連菜都還沒吃,怎就會知道她來月事了,還這麼大剌剌的說!
調查人底細有調查得這麼過火的嗎?還讓不讓人活了!
「有甜糕嗎?」望著南宮燕氣鼓鼓地將菜收得一道不剩,賀蘭歌闕什麼話也沒多說,待她欲轉身離開花廳時,才又淡淡問道。
「沒有!」
「那我就先告辭了。」緩緩站起身,賀蘭歌闕也開始向花廳外走去,但走著走著,卻又停下腳步,「對了,我上回說到的那個七馬山案件……」
「坐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