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月光幽微灑落在邊家大宅的院落里。
大宅猶存當年興盛時的風華,可如今這偌大的宅子里除了邊絕,就只剩下無家可返的王婆婆。
王婆婆年已七十有余,但身體硬朗,還能干上一點活,可是邊絕體貼她年邁,從不使喚她。
他鮮少出門,茶葉買賣的生意已移轉到鄰近的吳城,在那里他有間鋪子及倉庫,也有信任的人替他管理,只偶爾會去吳城看看,大部分的時間都待在這宅子里。
城里有固定的販子會將各種食材送來,他們缺了什麼只要寫張單子,販子便會送來,因此不管是他還是王婆婆,都不必為了添購什麼而出門。
書齋里,邊絕尚未睡下,仍坐在案前閱讀。
他喜歡讀書,什麼樣的書都涉獵,當他著迷時,總是廢寢忘食,難以自拔。
王婆婆見他如此,總忍不住叨念他兩句……
「絕少爺,你要是肯少看些書,多花一點心思在女人身上,恐怕現在已有好幾個娃兒在你面前亂跑了。」
每回听見王婆婆這麼說,邊絕只是苦笑。
他是個殘廢,還是不祥之人,這樣的他孤家寡人最好,何苦拖累誰家的女兒。
雙親相繼過世後,叔父好心收養了他,並待他視如己出,悉心栽培。
可這十年來,先是堂弟邊樂、再是叔父邊崇華,最後是慈愛的嬸嬸,他們一個接一個離世,最終,他又是孤身一人。
城里那些對他不利的謠傳他都知道,卻不打算解釋什麼。
那些當然都不是事實,但在他有生之年,他絕對不會將自己為何斷臂說出口,即使這將讓他背上忘恩負義、喪心病狂的罪名。
幸好有王婆婆與他為伴,他倒也不感寂寞。
這樣就好,他真的不想再跟誰有情感上的糾葛牽絆,他命里帶煞,誰接近他都沒好下場。
外頭傳來沙沙的腳步聲,是提著燈的王婆婆過來了。
「絕少爺還沒歇下?」王婆婆走了進來,見他手里還抓著書,皺了皺眉頭。
「看完便睡了,婆婆先去歇著吧。」他笑答。
王婆婆一嘆,瞥見案上擱了一條沾著泥土的手絹,「那是什麼?」
他轉頭看了一眼,「在後院挖到的,里面是一個白玉觀音墜子。」
「為什麼那種東西會埋在後院?」
邊府的後院無牆無籬,只有一整片的雜林,因為城里居民們都不願接近,也從沒發生過賊人或閑雜人等入侵的事情。
「今早有個姑娘來埋下的,不知用意為何。」
王婆婆忖了一下,「許是孩子在胡鬧吧,大概是為了試膽之類的傻事。」
邊絕苦笑,「邊府已成了試膽的會場了?」
她笑嘆一聲,「誰教邊府已成了恐怖的吃人宅邸呢?我看稍晚應該會有人來拿回去。」
「可不是。」他眼底閃過一抹狡黠,「我就是這麼想,才將它挖出來,好給她們一個教訓。」
「教訓?」
他眉一挑,「挖不到東西,她們以後就不敢拿邊府當游樂之地了吧?」
听他這麼說,王婆婆忍不住笑了起來。「想不到絕少爺也有童心。」
「這哪是什麼童心,該說是壞心眼吧。」他話鋒一轉,「好了,您還是先去歇著,我很快就熄燈了。」
王婆婆頷首,「好,別熬太晚。」
「知道了。」
她步履緩慢的走出書齋,返回寢房。
燭台下,邊絕又看了一會兒書,終于闔上厚厚的書卷,吹熄蠟燭,步出書齋朝寢房的方向而去。
他的寢房距離後院不遠,途中一道長廊沿著雜林邊搭建,若是風大,總會听見樹木搖晃發出的聲響。
小時候,他真覺得那些在黑暗中搖擺的枝葉,像極了嚇人的鬼魅,因此每當夜里回房,他總是加快腳步,盡可能不往那里望。
不過那是以前的事了,現在的他是個比鬼怪還可怕的人,再也不怕鬼了。
正要穿過長廊時,他听見雜樹林里傳來聲響——那是有人踩在枯葉上的聲音。
邊絕猜想,應是有人前來取回白天埋下的東西吧。
于是,他走到廊下,朝雜林里走去……
踏著昏暗的月光,盛小冬提著燈籠,硬著頭皮來到大名鼎鼎的吃人宅邸。
她不斷念著阿彌陀佛,希望諸佛菩薩能保佑她平平安安離開。
在黃石城住了兩年,她不曾來過這里,只因听過那個可怕的傳說。
三年前,布商女兒在深夜時分來到此地,之後便失去蹤影,大家都說她已經葬身邊府,還說是這棟可怕的、住著鬼的宅子把她吃了。
她好怕,怕自己也會布商的女兒一樣。
小姐說那白玉觀音墜子由手絹包著埋在土里,手絹會露出一角以做為記號,可她在這雜林里找了半天,卻沒看見什麼記號。
是真的嗎?該不會是小姐在捉弄她吧?
應該不會,看小姐白天時的樣子,應是真的跟周家小姐打了賭。
也就是說,不論如何,她一定得將那白玉觀音墜子找出來,不然小姐就會在周家小姐面前抬不起頭來,若真是如此,她真不敢想象自己將會得到什麼樣的懲罰及刁難。
夜風襲來,燈籠微微搖晃,里頭的火光也忽明忽暗,四周十分寂靜,氣氛陰森詭譎,盛小冬只覺得全身寒毛直豎,雞皮疙瘩直起。
「到底在哪里?周家小姐究竟把白玉觀音墜子埋在哪里?」她喃喃自語,彎腰將燈籠拿低,不錯放任何一個可能的角落。
突然,她感覺到有什麼東西靠近。
她不敢轉頭去看,卻在腦海里生出許多可怕的想象。
這宅子真有吃人鬼嗎?那鬼會吃了像她這樣在半夜里跑進來的人嗎?
不,盛小冬,別自己嚇自己,那是你的錯覺,趕快把墜子找出來吧!想著,她繼續努力且仔細的尋找著。
突然,一記低沉到令人感到背脊發涼的低鳴傳來,教盛小冬心頭一驚。
是她听錯嗎?剛才那聲音是……
她打直身子,將手上燈籠稍稍提高,害怕的朝聲源一看——
「啊!」她嚇得三魂七魄各自逃竄,手中的燈籠也掉在地上。
原本就幽微的亮光瞬間消失,四周一片黑暗。
她本能的蹲下、抱著頭,喃喃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她看見了,剛才,她看見了一個鬼,眼楮眨也不眨的盯著她看。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來打擾的,對不起,對不起……」
看著抱頭蹲在地上,不斷說著對不起的女子,邊絕忍不住皺起眉頭。
瞧她怕的,真當他是鬼了嗎?既然這麼害怕,為什麼不乖乖待在家里,大半夜跑到這兒來胡鬧?
「既然這麼怕,為何還來?」
「很抱歉,我是……是……咦?」
盛小冬一怔,吃人鬼在跟她說話?喔不,那聲音很真實,而且是道男人的聲音。
突然,她想起了邊府如今的主子,那被稱為「鬼」的獨臂男人——邊絕。
「請、請問你是、是邊絕大爺嗎?」她聲線顫抖,語帶試探卻禮貌地問。
大爺?邊絕又蹙起眉,他不過才二十九,居然被稱為大爺?
他拾起她掉在地上的燈籠,「在這里等著,先別走。」說著,他轉身離開。
借著幽微的月光下,盛小冬看見他離去的身影。
他有高大的身形,右手提著燈籠,左手……他沒左手,袖子就那麼垂晃著。
真是邊絕,吃人宅邸的主人。
他取走她的燈籠,還要她在這里等著是為什麼?
喔不,現在不是想這事的時候,她該趁機趕快逃走才對……
哎呀,不行,她還沒找到白玉觀音墜子呢。明早小姐要是見不著墜子,她就慘了。
忖著,她立刻伏低尋找,但光線實在太昏暗,她什麼都看不真切。
沒多久,她看見一點光亮漸近,是剛才要她在這里等著的邊絕,他提著重新點上蠟燭的燈籠回來了。
盛小冬不安的站在原地,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喏。」他將燈籠遞給她。
她愣了一下,「嗄?」就著光亮,她覷見了他的臉,心頭不禁一悸。
說他是鬼,實在是委屈了他。
他相貌堂堂,五官端正,眉眼之中帶著英氣,分明是位俊逸人物,不過他臉上不見一絲笑意,著實讓人見了倍感壓迫及敬畏。
「你到這里來做什麼?」
「說來愚蠢,是為了一個賭注……」
「你也知道愚蠢?三更半夜,一個女孩子家在外游蕩,惹人非議事小,遭遇危險事大,還是趕快回去吧。」
他的聲音雖不嚴厲,卻是在訓人,但他說得極是,她趕忙低頭賠不是,「是,很抱歉,打攪你了。」她一福身,轉身便要離開。
「欸。」突然,他叫住她。
「是,邊絕大爺。」她恭敬的轉過身來。
听她又喊他大爺,邊絕皺起了眉頭。
他看她大概只十八、九歲,他也不過長她十歲,她卻大爺長大爺短的叫,難道她真有這麼老?
「你是誰?」他問她。
「我……我是寶慶當鋪趙家的人。」說完,她又一鞠躬,「真的很抱歉,我先走了。」語罷,她邁開腳步飛快走了。
離邊府越來越遠,她一顆懸著的心也慢慢放下。
「唉。」她放松的吁了口氣。
可才一嘆,她想起了最重要的事……
「糟了,墜子!」
慘了,這下她鐵定要挨一頓臭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