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日子里,有線電視台又開始重新播放起了《老友記》,我們幾個當年都是《老友記》的死忠粉絲。但是美國已經播放到了第六季的時候,上海才剛剛開始引進第一季,那時候還沒有那麼多網上資源,更沒有層出不窮的牛逼字幕組,也沒有現在動不動就10M、20M的光縴帶寬供人們下載720p甚至1080p動輒三四個G的高清視頻。我們對美劇的認識還停留在電視台的配音演員們熟悉的聲音上。我還記得當初上海有線收費台在2006年《老友記》第十季最後一集播出的時候,我們四個買了幾大瓶可樂,三大桶肯德基的全家桶外賣,我們抱著一床巨大的被子一起擠在顧里的床上共同欣賞那個萬人期待的大結局——幾年過去之後,我們才知道,當我們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欣賞著最後的落幕時,其實這個時刻遲來了兩年,在大洋彼岸,《老友記》早就在2004年就迎來了最後的謝幕。
而時間行進到了2010年,人們似乎又開始懷舊了。小時候記憶里的五顏六色的平面機器人,變成了3D的《變形金剛》,它們用炸藥和激光橫掃了全世界的票房;我們從小學四年級就開始看的第一本《哈利•波特》,終于迎來了電影版最後一部的欷歔高潮,當年在課桌里塞著書一邊兩眼放光饑渴閱讀,一邊幻想著自己也能夠揮舞著魔杖的小兔崽子們,現在也紛紛在微博上議論著羅恩長殘了,斯內普亮了,哈利•波特的兒子長得像馬爾福;當年剛剛懂得什麼是時尚什麼是性的女大學生們瘋狂迷戀的《都市》,也開始拍起了電影,里面幾個女主角的歲數加起來超過了兩百歲,但這絲毫不能阻擋她們利用人們對歲月的緬懷而瘋狂地斂財,電影的進步不僅僅在于可以用CG幻化出阿凡達或者藍精靈,也在于可以把五十歲的莎拉•杰西卡•帕克拍得看起來依然是我們記憶里的三十九歲的凱莉,當然,肉毒桿菌也幫了大忙。
此刻,連《老友記》也翻出來重新播放了。不過好在它依然停留在當初的樣子,而沒有整出一個什麼最新季或者電影版出來。
那天我無意中網上閑逛,看見當初幾個主演們目前的狀況,似乎都不怎麼樂觀,雖然大家都還在紛紛拍電視電影,但人們卻不再願意為他們停留下手中的遙控器了。
我盯著網頁屏幕發呆,這多像是我們啊。
曾經我們四個聚在一起,似乎就能掀翻上海灘,搞垮南京路,而此刻我們分開了,就紛紛被打回原形,變成了再平凡不過的路人。就像是每一個曾經叱 風雲的歌唱組合,在解散單飛之後,就迅速地被人們遺忘。
我甚至也漸漸習慣了巨大的別墅里只有我和顧里兩個人的生活。沒有了唐宛如和南湘,我和顧里的聊天也漸漸少了,而且最近的她也變得神秘兮兮的,經常神龍見首不見尾。不光是經常在別墅里看不到她,有時候在公司也看不到她。
但是經常我送文件或者咖啡給宮洺的時候,卻能夠看見她坐在宮洺辦公桌對面的那把椅子上和他低聲地交流著什麼。大部分時候看起來,都是很正常的工作交流,顧里拿著手上厚厚一疊對宮洺喋喋不休地匯報著各種財務項目的情況,看上去和新聞聯播里那些對著提字器一臉苦大仇深的女主播沒什麼區別,而宮洺只負責兩件事︰搖頭,或者點頭。
只有一次,我看見顧里和宮洺爭吵了起來,我推開門的時候正好看見顧里拍著桌子站起來的樣子,我被她面紅耳赤的激動模樣嚇了一跳,手上的咖啡潑出一半在宮洺白色的地毯上,當時我覺得宮洺的眼珠子都變白了,他二話不說刷地拉開了抽屜,感覺像是要拿槍,又像是要拿魔杖對我「阿瓦達索命」,但他飛快地丟了一張吸水毛巾過來,伸出他修長的手指指著地上那攤污漬哆嗦著嘴唇,激動得像要休克過去了。
我趴在地上用力地擦著地毯,但是我的好奇之心和八卦之耳卻在全範圍地捕捉著各種蛛絲馬跡。但是顧里卻什麼都沒說,轉身沉著臉出去了。
除了工作之外的其他時間,我們都相處得異常平靜。只要晚上我們倆都沒事兒,我們就會擠在客廳的沙發上一起看《老友記》的重播。顧里把她臥室那張雪白的巨大皮草毯子拖出來,裹在我們兩個身上——那條毯子是她在成為《M.E》的財務總監之後第二天,她沖去恆隆五樓的一家寢具用品店里買的,當她回家把這張仿佛能夠包裹進十個唐宛如般巨大的皮草毛毯鋪開的時候,我一不小心瞄到了標簽上還沒來得及撕下來的價格,「我靠!一床被子而已啊!一萬二!你要死啊你!」我尖叫著招呼唐宛如和南湘過來,共同抨擊顧里的資本主義不正之風。顧里沖我翻了個白眼,把雪白的毯子朝身上一裹︰「你少看了一個零。」她的話音剛落,唐宛如和南湘兩個禽獸就已經身手矯健地鑽進毯子里去了,她們三個裹在毛茸茸的皮草里,看起來就像是森林里的兩個仙子和一個女獸人。
而現在巨大的毛毯有一大半掉在沙發下面的地毯上,我和顧里只需要一半大小就足夠我們裹得風雪不透了。
平靜的生活里偶爾還是會有驚悚的事情發生的。就像再平靜的池塘,也偶爾會有一只螞蚱從草叢里跳河自盡。
有天晚上我下班剛到家,剛打開門,迎面一個長發過腰的縴細背影站在走廊里面對著我,我手上的鑰匙一滑,掉在地上一聲脆響,「南湘?」我下意識地呼喚著,喉管里陡然一陣酸楚的胃液往上涌。
然而那個長發女子轉過頭來,卻是耗子精顧里,她撫模著自己剛剛弄上去的一頂假發,媚眼如絲地對我說︰「林蕭,看老娘這個樣子,覺不覺得我應該去葬個花或者刺個繡什麼的?」我壓抑下剛剛狂亂的心跳,說︰「你應該去找個道士收個驚。」
我一邊換拖鞋,一邊說︰「你弄得這麼驚天地泣鬼神的,你是要去新版《倩女幽魂》的首映禮上演聶小倩麼?我可告訴你,听說那貨在電影里可時尚了,就算在荒郊野嶺,也每天拖著禮服長裙到處跑。而且她整天吃糖,也不怕發胖,更不怕被多余的糖分造成肌肉糖化作用產生皺紋,你不要被她活活氣死。」
顧里抓起後腰的頭發,用力朝右邊肩膀一甩,看起來就像是雲南那邊圍著火把不斷甩頭的少數民族︰「不,我是要去參加一個洗發水品牌邀請的晚宴,我準備把他們拿下,憑我這一頭烏黑亮麗的頭發,他們怎麼說也得買上半年的廣告版面吧!」說完,又把頭發往左邊一甩,于是,一個花瓶驚恐地從置物架上摔下來,碎了。
我︰「……」
顧里︰「……」
快要出門的時候,顧里還是跑進衛生間,把那頂驚悚的假發摘了,倒騰了十幾分鐘之後,就恢復了維多利亞貝嫂的模樣,她自己也承認,冷不丁地在街上撞見這麼一個長發如雲的女子,確實會倒吸一口涼氣(以便讓自己不要輕易毆打她)。她一邊對著鏡子整理著妝容,一邊不經意地說了句︰「要是南湘在就好了,她那一頭招魂幡隨便甩一甩撩一撩,應該就能忽悠對方把半本雜志都買下來吧。」
我看著顧里的背影,不知道該接什麼。我的沉默也讓顧里意識到了自己剛剛語氣里對南湘的懷念,她幾乎不提到南湘的。但她顯然不準備在這個話題上和我聊下去了。
但我想,我說︰「顧里,過了這麼久,你心里有沒有覺得對不起她?」
顧里從鏡子里找到我的臉,她望著我的眼楮說︰「哪個他/她?你指的是誰?」
我突然不知道該怎麼接話了。因為我腦子里,突然闖進好多個他,她,她,他。
誰又對得起誰呢。
其實我知道顧里心里的難過。這麼大一群人,說散就散了,換了任何人也扛不住。誰都沒扯下臉來主動聯系誰,似乎大家都在竭盡全力地企圖證明自己的生活里,沒了誰都能一樣活。
于是大家也就這麼活著,一天一天的,看起來也挺像那麼回事兒。
只是有時候晚上我起床披著毛毯上廁所的時候,我還是能夠听見顧里房間傳來的嘆氣的聲音。我站在她臥室的門口,靜靜地停留兩三分鐘,然後再手腳冰涼地回到自己的被窩里去。
秋天的上海,一到夜晚,就是無處不在的濕漉漉的冷,像從冰箱里抓了一把沙子,撒進人的骨頭縫隙里。
這段日子里,唯一值得開心的事情,我和崇光相處的時間變得多了起來。一方面,宮洺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來處理工作上的事情,作為主要負責他私人生活部分的我,就不再忙得那麼雞飛狗跳了,他用到Kitty的時間遠遠多于用到我的時間,甚至他和南湘在一起相處的時間都比我要多。另一方面,由于我的私人生活關系從之前的一堆蜘蛛網般的結構瞬間簡化成一條線段,我在這一頭,顧里在那一頭,我倆就像是拴在一根線上的螞蚱,每天無聊且重復地蹦著。
因此我空出來好多好多的時間。我終于可以把以前沒有機會和他一起做的事情給一件一件地做了。
我和他一起去世紀公園騎雙人自行車,和很多老百姓與游客們一起看湖面那個號稱上海最大的噴泉表演,然後又站在橋上朝湖里的錦鯉撒面包屑,然後欣賞著壯碩如同禽獸般的紅紅黑黑的鯉魚密密麻麻地翻涌著,崇光笑得很邪惡,他一邊拍手一邊說︰「哎呀,應該拍下來發給宮洺看,保證他立刻跳到辦公桌上抓著耳朵尖叫,‘來人哪!’」
我順著他的描述想象了一下那個畫面,忍不住笑得差點栽進水里。我剛想表揚他形容得精準而又到位,卻突然想起,他以前可是全國最紅銷量最高的暢銷書作家啊。那一刻,我感覺極其別扭,我突然感覺面前站著的其實是另外一個人,我愛他英俊高大的外貌,愛他金發碧眼的歐洲面容,愛他穿著各種頂級成衣走在天橋上被瘋狂的閃光燈捕捉下來的魅惑之影。然而曾經我深深迷戀的,他那散發著草木芬芳的溫柔靈魂,卻在這幅嶄新的皮囊里越沉越深,我幾乎快要捕捉不到過去的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