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開口阻止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讓我選擇麼?天哪,我受寵若驚,要知道以前我可都是跟著你們吃喝拉撒的,毫無發言權啊,沒想到我一搬家,就翻身做了主人,看來女人還是要獨立,才能獲得尊重啊!」唐宛如正準備繼續發揮,就被顧里打斷了︰「如如,你以前只是跟著我們吃喝,至于你的‘拉撒’,抱歉我們並沒有參與。而且問你想吃什麼,也不代表你就翻身成了主人,你要知道,我也經常問我家陽台上養的那只孟加拉鸚鵡想吃什麼,但是它一陣吱哇亂叫之後,我往往還是數十年如一日地丟一根西洋參給它。」
唐宛如立刻頹了,她坐下來,歪著頭想了想,說︰「要麼就家附近吃吧,平易近人一點,雞公煲,或者小楊生煎?」
「你想了半天就想出這麼兩個提議?」顧里的白眼快翻進腦前葉里去了,「你知道吃完這兩個玩意兒身上連續一個星期都有味道麼?你從別人背後走過去的時候,如果他不回頭,他絕對會以為背後有個送外賣的端著一個火鍋過來了。你要知道,老娘身上現在穿的可是……Valentino!」她明顯地停頓了一下,我了解她,她剛剛想說的其實不是「Valentino」,而是「贓物」。
「顧里,你就別挑剔了,你就這樣想,如果此刻一把鋼刀架在你的脖子上,有兩個選項讓你選擇,你會選雞公煲,還是小楊生煎?」
「有‘動手吧,砍死我’這個選項麼?」顧里視死如歸,一臉忠烈。
「好了好了,如如,你就別鬧了,選一點靠譜的地方。」我怕鬧出人命,開口阻止,「你要拿出你當年在學校,死命抱住顧里的大腿讓她帶你去學校食堂提供的昂貴個人自助早餐的架勢,當年你雙膝著地地被拖過小半個操場,不就是為了宰顧里一頓麼,現在怎麼就雞公煲了呢?拿出你的勇氣,隨便說一個什麼地方,只要不是市長家的廚房,顧里應該都能幫你搞定。顧里已經好久沒有請我們吃過一頓大餐了,你應該好好抓住這個機會。」
「此言極是!」唐宛如猛然醒悟過來,「既然如此,就得從長計議。林蕭,你有何想法,不妨直說。」
「我惡心。」我直說了。
崇光在我身邊輕輕地笑了,我側過頭,他的嘴唇真性感。
「我听說外灘開了一家英國餐廳,他們的最大賣點就是所有的waiter都是吊著鋼絲,在你頭頂上飛來飛去地上菜的,就像蜘蛛俠一樣,嗖,一盤牛排從天而降,刷,一瓶香檳橫空出世,我看過網友們在微博上發的視頻,別提多帶感了!可惜他們不聘請女服務員,否則我一定要去應聘,你想想,每天都像周芷若一樣飛來飛去的,多帶勁兒啊,我靠,以我的姿色和柔韌度……整個場面我夾住!!」唐宛如大手一揮!
「是含住。」顧里喝了口茶,淡淡地說。
「而且,這還不是最關鍵的,最大的賣點,是這些清一色的金發碧眼的帥哥們,全部都是穿著蘇格蘭裙的傳統打扮,男人穿裙子,你除了看過Neil小時候穿過之外,你還見過麼?這種人間奇景,難道我們應該錯過麼?」
「親愛的,怎麼說呢……如果你和我們的時尚圈走得稍微近一點的話,你就應該明白,怎麼說呢……古往今來,海外海內,從MarkJacobs到李東田,從小沈陽到蔡康永,穿裙子的男人一抓一大把。」顧里放下茶杯,拿起一張絲巾擦了擦嘴,憂心忡忡地說,「而且,如如,你知道蘇格蘭裙子如果按照傳統的穿法,他們里面是不會穿內褲的。」
「所以呢?你想說什麼?」唐宛如拗在一把椅子上,說,「這種場面就更應該去啊!」
顧里點點頭,顯得很淡定︰「好看是好看,一群金發碧眼的帥哥裙子下面不穿內褲的場景,听上去確實挺誘人,但是親愛的,怎麼說呢,你確定你要讓他們光著從你的盤子上飛過去麼?」
我身邊的崇光和衛海,同時發出了兩聲輕嘔。
隨後的十幾分鐘里,唐宛如和顧里一直持續地進行著火熱的交流。從她們的對話來看,其實她們倆的神經調頻是在同一個數字上。她們彼此交流格外順暢,我們旁邊的看客,完全插不上嘴。比如唐宛如說「那家的空心菜,用了一種特別的醬料,感覺就像南乳汁燒出來的一樣」時,顧里接了一句「男乳汁?這挺稀罕的,得賣多貴啊?」
在持續不停、匪夷所思的對話里,崇光實在受不了了。我看他的眼楮已經快要睜不開了,而且頭發像一堆被風刮亂的草一樣頂在頭上,明顯頭皮已經發緊了。他站起來,朝顧里和唐宛如同時做了一個閉嘴的手勢(我當時心里默念了一句「帥氣」),然後說︰「跟我來吧,我帶你們去一家餐廳。」
我沒想到崇光帶我們去了思南公館。
我知道這個地方,但是我從來沒有去過。不是我找不到,我找得到,我甚至能清楚地背出它的地址。因為Kitty上個月整理給我的最近的宮洺的喜好里面,有好幾家餐廳都在思南公館的酒店群里。我也在網上和雜志上,查詢了所有關于思南公館的資料,以備宮洺的突然詢問。
車開進一片濃郁的法國梧桐的樹影里。傍晚的秋風吹過,一片一片金黃的落葉從車窗外飛過,看起來有一種老電影般的惆悵。
顧里坐在我旁邊,沖前面正在開車的崇光說︰「我只是請你們吃飯,我沒說想要放血。」
「放心了,太貴的話,就拿給我哥去報銷。」崇光笑著,「你又不是沒干過這事兒。」
「說得也是。」顧里點點頭,覺得很有道理。
「這個街區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啊?我記得以前就是一堆破房子呀。」唐宛如趴在車窗上,風吹著她的羊角辮,她興奮地張著嘴,高興的表情看上去像一只被主人帶出來的臘腸犬。
「這里在過去的十年里,都是被一圈綠色的腳手架圍住的工地。十年前,它們是一堆上海典型的七十二家房客一樣的擁擠居民區,每一棟樓里最高紀錄居住著十七戶人家。你能想象麼?這種密度也只有蜜蜂或者螞蟻能夠挑戰了吧。」我想起之前在網上查過的資料。
「一棟別墅里面住十七戶?那一轉頭就能聞到鄰居的口臭了吧。而且,洗完的也沒辦法往外面掛吧?那得多少人看到你的罩杯啊?」唐宛如把半個身子都探出車窗去,看起來像要自殺。
我沒有繼續和唐宛如聊天,我忍不住也轉過頭看向車窗外燈火通明的別墅群落。十年前,政府宣布將這里重新規劃改造,而時間彈指間過去,當那圈神秘的綠色腳手架拆除之後,一個頂級的酒店群誕生了。地面無數的景觀燈勾勒出它掩藏在無數巨大樹蔭里的建築輪廓。從名叫AuxJardinsMassenet(法語里「花園」的意思)的餐廳,到販售標價為天文數字的當代藝術品的畫廊,從奢侈品名店,到頂級公寓,這里應有盡有。它甚至不惜僅僅是為了景觀好看,而將一棟三層別墅整棟樓宇原地旋轉90度重新擺放,仿佛上帝在擺弄一個積木。思南公館神秘地一夜之間崛起在上海,它擁有低調內斂的陳舊外觀,它將時光沉澱成加冕的皇袍,它像被上帝的大手賦予了一層最昂貴的金箔,它將上海大部分高調的五星級酒店瞬間襯托成了陝西煤老板在自家後院修建的養老院。在市中心租界區,這樣一個別墅群,感覺就是一堆鑽石碼放在那里,只不過上面蓋了一張灰色的布。那種感覺就像是赤果果地在對你呼喊︰「我很貴,但別人都不知道。所以你快來。」
十年的時間,可以讓一座廢墟,變成一座官邸。
我不由得想起唐宛如在我們的畢業照片下面寫的話語,十年之後的我們,會是什麼樣子呢?我們像是被腳手架包圍在綠色的安全網里,當時間的大手撕去我們的包裹,那麼,我們會看見什麼樣的世界?
一座廢墟可以變成官邸,反過來,也一樣啊。
餐廳里人不多。我翻開菜單的時候,就知道他們用多麼惡毒的價格隔離了全上海99.9%的消費者。昏暗的光線里,我看見一個玲瓏浮凸的裹在黑色小禮服里的熟悉身影。
我沒有想到,會在這里遇見南湘。
而更讓我驚訝的是,和南湘一起來的人。
他穿著一件西山羊絨的大衣外套,深灰色的輪廓看起來像是要把周圍的光線都吸收進他的身體里一樣。他的面容是蒼白的,像屋檐下的雪。他說話的聲音低沉而緩慢,音量很小,讓人有一種想要靠近他聆听的魔力。他低頭在南湘的耳邊說著話,縴長的手指不時地在他面前的那本大象灰皮革筆記本上指點著一些東西,南湘的表情看起來又專業又嫵媚。她穿著一件看不出品牌,但感覺卻很高級的黑色啞光緞面小禮服,她的肩膀在柔和的燈光下暈染出驚人的性感,她的鎖骨凹處能夠盛放所有男人的目光,她的胸線,她的腿,她仿佛花瓣般飽滿的嘴唇。周圍有幾個外國男人的目光,像是溺水者的雙手一樣,一直緊緊地抓著她的背影不放。她望向他的眼神,包含著類似月光下湖泊泛起的漣漪。
他是宮洺。
宮洺將大衣外套月兌下來,遞給南湘,南湘轉身拿給侍者存放了起來。當她轉過身的時候,宮洺已經在她身旁,靜靜地為她把椅子拉了開來。這是他們家族的習慣,崇光也會這樣。無論對方是他們的長輩,還是他們的下屬,只要是同桌用餐的女士,他們就一定會為對方拉開椅子,用餐中途如果有女士離席上洗手間或者打電話,他們一定會同時起身,然後再坐下。如果同車,那麼他們一定會為她們拉開車門。這些看上去毫無意義的古板禮節,對他們來說,就像是騎士胸膛上的徽章,戰士背上的傷痕一樣,是種無上的榮耀。
南湘小心地合了一下腿,然後輕輕地在宮洺身前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她把餐巾打開,放在自己的腿上,然後抬起頭。
這個時候,她看到了坐在對面的我們。
我們是指︰我,唐宛如,顧里。
她沒有看見衛海。
我反復洗腦自己,她並沒有看見衛海。否則她不會這麼淡定。她不可能這麼淡定。她不應該這麼淡定。我心髒里有一只爪子,開始用細小的指甲撓我。
南湘看到我們之後,優雅地點了點頭,燭光下,她的面容仿佛貝殼里的珍珠般散發著圓潤而優雅的光芒。
然後,她就輕輕地轉過了頭去,沒有再看向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