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漸漸清晰起來。
清晨特有的那種灰藍色,慢慢地被沖淡了,空氣里彌漫著的絲絲藍墨般的霧感,在陽光下消失殆盡。秋日的陽光和這個後工業化的巨大城市有一種類似的特質,看起來仿佛渾然天成,但看久了總讓人覺得虛假。明晃晃的太陽看起來和六月的盛夏沒有任何的區別,它依然高高地懸掛在天上,依然在雲朵上方高然傲視腳下的世界,它依然用光線撫模著每一寸肌膚,然而卻只帶來一陣冰涼。它明媚地照耀在湖面上,但冰冷的湖面,只返給它更加冷漠的稜光。
陸燒坐在他最喜歡的靜安公園內的草地上。他戴著墨鏡、絨線帽子,臉上還戴著一副口罩。這樣看起來,他就只是一個普通的外國人。但是只要他摘下眼鏡,或者口罩,他臉上那副頻繁出沒在雜志和電視上的五官,也許就能引來一些追逐時尚、瘦骨嶙峋的少女。
他其實有點忘記了自己有多久沒有悠閑地在街上散步,有多久沒有自在地去看完一場電影,有多久沒去路邊的大排檔吃個痛快。之前沒有,現在也不可能。現在的自己,就像一個無法見人的秘密一樣,活在黑暗里,活在一種時刻提心吊膽的倒計時狀態。
他從草地上坐起來,掏出口袋里的車鑰匙。他突然想去一個地方。
我坐在宮洺對面的一把椅子上,說是椅子,其實比我家的沙發還要大。房間里的靜謐,讓人錯覺時間正在以一種半凝固的膠質狀態流逝。咖啡持續刺激著我的身體,讓我從清晨的渾渾噩噩里清醒過來。
宮洺住院的這段時間,雖然我和Kitty依然有忙不完的事兒,但是,畢竟他不是超人,工作量肯定不會有正常上班的時候多。于是這段時間,我也終于有一些空余的時間剩下來,比如現在這種時刻,讓我可以回顧一下自己的生活。一直以來,我都是持續以處于百米沖刺的最後階段的速度,仿佛尾巴被點燃了的瞎耗子般地朝前齜牙咧嘴地猛沖,然而當我停下來回顧一下我的生活,卻能感受到有很多沙粒感堆積在心髒里,隨著血液流進身體的各個部位,在我的身上沉澱下無數生澀粗糙的傷感來。
進入秋天之後,唐宛如終于從我們的別墅里搬出去了。
其實沒有別的原因,我們沒有爭吵,也沒有厭惡彼此——說白了,那麼多年過去了,以唐宛如的個性,要厭惡早就厭惡了——我們之間的問題在于,當我們每一個人都匆忙而潦草地告別我們的學生時代,穿著清一色的黑色衣服擠在寫字樓的小小電梯里一臉憔悴時,她依然固守著過去的帶著膠片底感的時光。她依然喜歡看那些貌似文藝實際狗血的愛情小說,依然在煽情的段落里哭得媽都不認得,她依然喜歡拉著我們每天晚上聚在一起一邊喝咖啡紅茶一邊聊著全國娛樂(男)明星們的八卦,她腦子里依然期待著顧里從她潘多拉魔盒般的櫃子里倒騰出各種各樣聞所未聞的飲料來沖泡給大家,她甚至依然熱烈地盼望著顧里哪天涌起一陣懷舊情緒,邀請我們一起擠在客廳的波斯地毯上做瑜伽。
然而事實卻是,我們每一個人都在比著誰更晚回家,而回到家之後,匆忙地在廚房里弄一碗方便面或者從冰箱里拿一個隻果,然後就窩在自己的電腦前面 里啪啦地砸鍵盤,又或者扎著沖天的馬尾辮,把太陽穴繃得發亮,坐在地上,和面前攤開的滿地打印紙苦苦對戰。
唐宛如最終活成了一個過去的幽靈,她代替著我們所有人停留在曾經的時間軸上,她看著我們的時候,目光里有一種不舍,和一份連她自己都不抱希望的期盼。
甚至連曾經一直陪伴她的南湘,也加入了我們的陣營。每一天早上,我們在小小的餐桌上喝牛女乃麥片,臨走前把一杯特濃咖啡倒進喉嚨里,我們抓緊所有的時間在餐桌上聊著《M.E》里的各種八卦和匪夷所思的計劃,就如同當年我們大學時聊起訓導主任臉上那顆痣的直徑是否超越了一分硬幣時一樣激情四射。
而當唐宛如睡醒起床之後,她總是發現,穿著睡袍站在客廳里的,只剩下了她自己。廚房餐桌上,留下了三副餐具,Lucy小聲地哼著歌在洗碗,洗潔精沖出的泡沫堆滿了整個洗手槽。
每一個早晨,迎接她的都是這樣的一個客廳。
直到上個星期的一天晚上,我們幾個在客廳隨意地聊著第二天的會議需要準備的資料時,她頭上裹著毛巾從浴室里出來,臉上涂著一層黑色泥巴樣的面膜,看起來像是把半只烏骨雞放進榨汁機里打碎了敷在臉上一樣。她在我們身邊坐下來,甕聲甕氣地對我們說︰「顧里,你得好好修一下浴室的蓮蓬頭了,那個水流哦實在太猛烈太粗暴了,每天洗澡感覺都像在被人輪奸一樣!」
顧里還沒來得及開啟她的反擊程序,她就補了一句︰「還好我下個星期就搬出去了,房子我已經找好了。離你們不遠。」
她的話音里,所有人陸續地抬起了頭。
車停下來,顧里沒有等藍訣來開車門,就自己拉開車門下了車。她沖藍訣揮了揮手︰「你去把車停好。然後再來找我。」藍訣點點頭,英俊的小臉消失在搖起來的黑色玻璃後面。顧里透過玻璃看了看自己,她的妝容在經過了一個通宵的考驗之後,依然清新亮麗。
她環顧了一下四周,又熟悉又陌生的場景,讓她心里陡然升起各種思緒。
我是被一陣敲門聲從回憶里驚醒的,我拉開門,視線聚焦之後,我就腦漿四射了——我再一次迅速變成了一只此刻被錘子鑿開了殼的大閘蟹。
門外,崇光——也就是現在的陸燒,同樣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在這幾秒鐘之內,我們互相腦海里,不知道翻騰了多少片蘑菇雲。他肯定也沒有想過我會在這里。
宮洺看我愣在門口,忍不住走過來問︰「誰啊?」
當他看清楚門外站著的面容時,他和我一樣愣住了。
三只大閘蟹站在門口,皮開肉綻地沉默著。
要怎麼來解釋現在的這個場面呢?我飛快地調動著自己的所有智商,企圖作出正確的反應,但以我的智商,我覺得太難。那感覺就像是唐宛如一直在我的腦子里念繞口令︰
首先,宮洺並不知道我已經知道了崇光還沒有死的事情,而崇光也並沒有告訴宮洺,我已經知道了他沒有死的事情,同時,按道理來說,我也應該表現出我不知道崇光沒有死的樣子;但陸燒這個和宮洺非親非故的模特突然來看宮洺,也說不過去啊,那我也許應該表現出驚訝的樣子,但這個驚訝,會不會被理解為我已經知道了陸燒就是崇光呢?又或者說,其實宮洺早就知道我已經知道了崇光就是陸燒,但是我和崇光卻以為宮洺不知道我們已經知道了崇光就是陸燒……
……我的腦子已經缺氧了。
宮洺︰「……你是陸燒?你來這里干什麼?」
——我心里在發抖,但同時我也知道,宮洺心里也在發抖,他雖然是冰山美人,但是卻是蹩腳演員。他說謊的時候睫毛抖得像蜜蜂的翅膀似的。
陸燒不自然地看了看我,尷尬地說︰「……嗯……想來談個合作……」
三個人像是踩在平衡木上的小丑,就等著看誰先摔下去。
然而,上帝永遠是不嫌亂的,他總是期待著世人能有更高的智商、更大的胸懷,更dramatic的生活。有什麼比現在局面更加混亂的麼?
有。
走廊里傳來一陣嗒嗒嗒的聲音。
當我從門外看見顧里的臉時,我腦海里一直勉強維持著的邏輯運算系統徹底崩潰了。但我相信,他們三個智商明顯比我高的人,還在維持著高速的邏輯運算︰
宮洺不知道顧里已經知道崇光沒有死,崇光並不知道顧里已經知道了自己沒有死,顧里以為我不知道崇光沒有死但是其實我已知道崇光沒有死,而且顧里並不確定宮洺是否知道自己已經知道了崇光沒有死……
我剛剛重啟後的大腦,又一次死機了。
我站在原地,維持著死機的狀態,我發誓我能在四下安靜里听到他們三個人大腦硬盤 嚓 嚓轉動的聲音……
——當我以為世界上再也不可能出現比這個更加混亂的局面了時,上帝笑了。他笑得滿口白牙,小舌頭嘩啦啦地甩動著。
當這個一片死寂的房間里,再次走進來藍訣和Kitty的時候,這個局面已經演變成一本密室殺人兼時間穿梭的科幻推理小說了。我看著藍訣和Kitty,很難猜測他們在這件事情里,是知情者還是局外人,藍訣和Kitty都不知道,藍訣知道Kitty不知道,藍訣不知道Kitty知道,藍訣和Kitty都知道,任何一種排列組合變化,再加上剛剛已經誕生的宮洺崇光顧里和我的四人邏輯組合,都會推導出2的N次方種可能性。崇光看著Kitty,Kitty看著宮洺,宮洺看著藍訣,藍訣看著顧里,顧里看著我,我看著他們所有人……我甚至覺得藍訣和Kitty兩個人竟然互相悄然而不動聲色地對看了一眼,他們彼此眼里的信息仿佛二進制的一長串號碼,看得見,卻讀不懂。
如果說當下的局面是一本小說的話,我一定會揍那個小說的作者。
房間里的僵局依然維持著,我是最先倒下的那個人。我所能做的,就是等著看面前的這場僵局最終崩盤,看誰能堅持到最後。
滿屋子的寂靜中,持續響起的是計算機硬盤清理時的 嚓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