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進宮洺的病房,推開門,他已經從病床上下來了,此刻他正盤腿坐在落地窗邊的一個柔軟而寬大的沙發里,手上拿著一本剛出版的國外設計雜志。他翻動書頁的聲音很輕,他在清晨陽光下顯得眉骨很高,眼窩很深。他只要不動,就立刻會變成《VOGUE》雜志上前幾頁那些面容蒼白、目光料峭的模特。但此刻,他只是一個病人。我突然發現,他和幾年前住在這里的崇光有一種異常相似的地方。盡管他們彼此身體里並沒有流淌著共同的血液,但是他們的靈魂里,都散發著一種同樣的氣味。
怎麼形容——
似乎他們都來自北方遙遠的港口,肩上落滿了冬雪的芬芳,他們的呼吸都像那里的山脈般沉默遼闊,眸子是高原稀薄天空下的燦世星辰,他們有北方寒冷世界里應有的深邃輪廓,他們也有那里蒼涼的避世身姿。他們披掛著波斯毛毯、白狐披肩,他們身上隱秘的地方有著不為人知的刺青。他們像是落落寡歡的貴族,被金銀財寶珍珠香料圍繞著,堆砌出滿身的孤寂。他們站在哪里,哪里就開始飄起碎小的雪來。
他們的靈魂里,都有這樣的氣味。
宮洺本來高大的身軀此刻蜷縮著陷進沙發的中心,顯得小了一圈。他的臉比剛剛住進醫院的時候明顯消瘦了很多。他腿上披著一條雪白的高地羊絨織毯,那是我幫他從家里拿來的。當時我還特別小市民心態地在他的奔馳的寬敞後座上,橫躺下來,將毯子裹在身上,享受了一下有錢人的生活。我透過後視鏡看司機的表情,他正色端坐,目不斜視,我想多年來他已經被宮洺訓練得就算他車里載著張曼玉,旁邊還有貝克漢姆在唱《愛情買賣》,他也會熟視無睹。
我走進來,他輕輕地抬起眼皮,對我點了點頭,動作幅度小到讓人懷疑他是否點了頭。他和當年的崇光還不一樣,他就算披著白色病服的時候,也依然能把這個湖邊的白色監獄輕易地變成淮海中路上的寫字樓隔間。他讓Kitty幫他搬來了兩台電腦、一台傳真機、一台打印機。他甚至中途還召集了公司的一堆設計師來醫院里開了個小型的會議。我覺得他如果再這樣住下去,很有可能整個公司會搬來附近上班。
我把咖啡放在白色的小矮櫃上,旁邊的打印機正在 嚓 嚓往外面吐紙,我低頭瞄了一眼,非常熟悉的《M.E》雜志內頁的風格,應該是下一期的稿樣。我把打印好的紙張拿出來歸攏,然後把紙袋里的咖啡拿出一杯來,走過去把紙樣遞給宮洺,隨即拿出一小包糖,撕開來往他的那杯拿鐵里倒進去。掀開蓋子的時候,濃郁的咖啡香味將房間里寂靜的空氣掀出一股暖融融的騷動。
我們彼此都沒有說話。其實我只要一和宮洺單獨相處,就會非常緊張。他身上有一種類似伏地魔的氣場,他無論站在哪兒,都像是一座巨大的干冰。我低頭玩自己的手機,假裝非常忙碌的樣子,然後順便給Kitty發了一條短信︰「你什麼時候到啊?」
「已經在路上了。」Kitty的短信十幾秒鐘之後就回了過來,她的信息無聲無息地出現在我的屏幕上,我的手機已經調成了靜音狀態。
半分鐘後,我又收到了一條她的短信︰「不要輕易企圖和宮洺聊天,他不找你說話,你就千萬不要挑起話題。但是一旦他主動找你聊天了,那麼,無論氣氛有多麼冷場,你都是那個需要負責把氣氛搞熱、持續營造話題的人。PS.切記,手機靜音。」
而這時,宮洺突然清了清喉嚨,我嚇了一跳,以為他要找我聊天,但是,他只是換了個姿勢,繼續安靜地翻著他的雜志。我松了口氣,僅僅是剛剛那一個小小的動靜,都讓我感覺自己像猛地被人砸開了外殼的大閘蟹一樣,腦漿四溢。
我拿出另外一杯拿鐵,掀開蓋子,喝了一大口,溫熱的絲綢般的液體滾進喉嚨。
一杯咖啡很快就喝得見了底。但是面前的車隊依然排著長龍,絲毫不見挪動。整個高架上的車輛首尾相連,看起來像一條喝醉了的蛇。此起彼伏的喇叭聲會聚在一起,像一把電鑽頂在太陽穴上。
Kitty隨手把咖啡紙杯合上,丟在旁邊的紙袋里。她抬起手看了看表,七點多的上海交通狀況應該能被定為反人類罪。她腳上那雙尖細的高跟鞋,在不斷地剎車、換擋、踩油門中間頻繁地切換著,她感覺自己都快要把車的底盤給踹穿了。
此刻,前面的那輛貨車非常配合地噴出一股濃煙,Kitty兩眼一黑,感覺像掉進了礦坑里。
淮海中路的寫字樓里,長長的會議桌上擺滿了大大小小的咖啡杯,咖啡的香味從大清早就籠罩在每一棟大大小小的寫字樓里,每一個清晨都被這樣的氣味點燃、煽動,然後所有的情緒都漸漸變得亢奮不已。這樣的香味會一直持續到傍晚、深夜、凌晨,最後逐漸散去,寫字樓重新回歸寂靜,仿佛一個嘶吼了一天後終于疲倦的怪物。
顧里看著面前一堆愁眉苦臉的下屬,整個廣告產業鏈,在金融危機的摧毀下,已經變得脆弱不堪。所有的廠商都在拼命地削減預算,之前彼此財大氣粗地搶著報價爭搶頭版廣告頁面的光景遙遠得仿佛和慈禧太後執政的年代差不多,此刻的廣告商們,彼此客客氣氣的︰「哎喲,沒事兒,沒事兒,第一版面就讓給他們吧。你們有沒有哪個位置的廣告頁面是在打折啊?」
一屋子的死氣沉沉。
會議桌中央的那個電話突兀地響了起來,一個男助理按下了speaker,葉傳萍的聲音帶著嘈雜的電流聲從電話機里傳出來︰「別傻坐著了,你們坐到美國變成共產主義,廣告客戶也不會自己推開門走進來。想辦法。」電話 嗒掛斷了。留下一屋子人的臉慘白一片,面子啊尊嚴啊什麼的,沒有人在乎這些,大家慘白是因為真的餓了。從昨晚開始,一個通宵,到清晨的陽光刺破公司的百葉窗,在顧里雙眼里放射出的紫外線之下,沒有人敢離開。只是,顧里可以靠光合作用維持著永恆的精神矍鑠,其他的員工僅僅只是人類而已——人類已經阻止不了顧里了。
顧里拉開椅子︰「你們去吃早餐吧,吃完後回家洗個澡,換一身衣服,然後睡一小會兒補充一下精力,然後寫一份接下來一個月自己的工作範圍內的進度表和新的計劃書,這些事情加起來兩個小時夠了吧?那十一點,準時回公司開會。」
所有人︰「……」
顧里踩著高跟鞋,嗒嗒嗒嗒嗒嗒地一溜小跑走出了會議室。雖然她面不改色,眉目間還流露著一種武則天和慈禧常常掛在臉上的不屑,但是,了解她的人,比如我,就一定知道,她此刻只是一個紙老虎,她迅速地逃離了自己的作案現場,因為她知道走慢一點兒,她應該就會被揍。這種作風,她當年在大學里的時候,就已經練得游刃有余了。
當年,她以杰出學姐的身份代表金融學院對所有一年級入學的新生發表講話的時候,她慷慨激昂︰「你們好好听著,你們身上那些什麼襪套啊、可愛的手機掛件啊,什麼蕾絲粉紅裙子啊,在等一下散會之後,就回寢室一把火燒了。從今天起,你們不可以再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開個屁啊,有空看海子,不如去看報表。天上不會掉餡餅,也不會掉下一座海邊的小木屋,海邊只有海景別墅,只有穿高跟鞋的人才能走進去!還有你,第一排那個扎兩個牛角辮的女的,你留這個發型,考慮過周圍人的感受麼?你問過牛本人的心情麼?雖然我們學經濟的需要有一顆鐵石心腸,但是也不能太過于自我吧?」說完,這只紙老虎一溜小跑,嗒嗒嗒嗒嗒……格外游刃有余。
當年,她在炎熱的盛夏,穿著低胸超短裙,身上噴灑著對大學血氣方剛的男生來說就是催情劑的COCOCHANELNO.5,一路顧盼生姿地走進男生宿舍,她手上拎著一盒哈根達斯,面對滿眼赤條條的只穿緊身內褲的年輕雄性,她面不改色,目光含春,她看著來開門的衛海,這個體育健兒也只穿著一條內褲,她仿佛一朵三月楊花般飄進去,放下冰激凌,又輕柔地飄了出來,留下原地快要裂開的顧源,在顧源刀光劍影的目光里,這只紙老虎悄悄地走,正如她囂張地來,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她一溜小跑,嗒嗒嗒嗒嗒嗒……格外游刃有余。
當年,她心直口快,一大早看見新來的經濟法教授,親熱地打完招呼「哎喲教授,听說你老婆昨兒拎著一個PRADA的紅包包從人行天橋上一個猛子摔進了綠化帶啊?哈哈哈哈……PRADA和那些樹木們都沒事兒吧」,然後這只紙老虎一溜小跑,嗒嗒嗒嗒嗒嗒……格外游刃有余。
這麼多年,她都過著這種刀尖舌忝血的生活。她沒有被殺,足以證明她家祖墳埋得有多靠譜。這麼多年來,我一直覺得,從某些層面上來說,如果辯證地來看,如果客觀地去分析,如果拋開現象看本質,我覺得她和唐宛如其實是一個路子的,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我曾經羞辱她︰「顧里,你和唐宛如的區別也就在于,是否穿著Dior。」她冷笑一聲,回答我︰「你錯了。我和唐宛如的區別在于,是否穿得進Dior。」
我望著她睿智的面容,我輸了。
顧里走出會議室,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她迅速地抓起手機、拎包、外套——典型的出門三件套,然後迅速地消失在了《M.E》的大樓里。藍訣看著龍卷風一樣的顧里這麼不帶走一片雲彩地出了門,他心里一跳,趕緊跟上去︰「顧總監,您去哪兒?我幫您開車吧。」
「好,趕緊走,我在地下車庫等你。」顧里一邊飛快地消失在走廊深處,一邊還回過頭來特隨意地補了一句,「對了,把我辦公桌上的那把刀帶著。」
藍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