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來,人們用各種各樣的方式來描繪愛情。這種實際上由荷爾蒙催生的虛擬玩意兒,被粉刷上一筆又一筆絢爛的顏料,最後它終于耀武揚威,金身修為,像一座巨大的彩虹一樣罩在人們頭頂的天空上閃閃發亮。
而荷爾蒙催生出的另外一種東西——xing欲,卻被一遍又一遍地抹黑。其實在生物學家的眼里,說到底,愛情只是發泄xing欲的一個途徑,一座橋梁,一條捷徑罷了,如果把一切浪漫的愛情故事簡化來說,那就是「第一次認識、心跳加快、產生沖動、上床、分手、再認識下一個」這樣的一個過程。每一個人都像是一只蒙著眼楮自欺欺人的驢子一樣,高聲歡叫地撒著蹄子周游世界——其實只是一圈一圈地原地拉磨而已——並且還不承認。
我們這一群人,當然也跳不出世俗。我們也是歌頌愛情的那個浩浩蕩蕩的大軍中的一員。
對于簡溪和我來說,愛情也許就是當我和他擠在地鐵里面的時候,他會把我拉到角落里,然後用他長長的手臂在我的周圍圈出一塊空間來,一向溫柔的他甚至會用他那雙仿佛溫潤琥珀般的大眼楮凶狠地瞪著朝我擠過來的人,恐嚇他們。我低頭在他的胸前,他灰色的毛衣散發出來的氣息,對于我來說,就是愛情。我記得冬天里被空調吹的悶熱的地鐵車廂里的味道,我記得頭頂灰白色的光線,我記得簡溪下巴上短短的胡茬摩擦我的額頭的感覺,我和他一起在不見天日的地下穿越這座越來越龐大、越來越冰冷的城市。我覺得,這就是愛。
對于Neil來說,也許俄羅斯的那首動人的歌曲,听起來就是愛情。當然,還有那件毛茸茸的厚重羽絨服。在他的世界里,愛情是同樣性別的人呼吸出的暖流,是冰天雪地里泛黃的口琴聲,是放在他Prada護照夾里的那張合影照片。照片上的他看起來高大帥氣,另外一個他也一樣,他們的眉毛都濃密鋒利,他們的手指都修長有力。Neil記得23街區轉角的那家咖啡店。記得彌漫在大街上的濃郁的面包香味,記得他們都擁有的那款灰色Dior羊絨大衣,中央公園里的鴿子總是喜歡在陽光燦爛的午後圍著他們倆的腳後跟咕咕叫。他覺得,這就是愛。
對于曾經的南湘來說,揮舞著拳頭替她打架的席城,他眉毛上留下的傷口就是愛情。沿著他挺拔的鼻梁留下來的血液散發著的氣味,就是愛情。他們彼此的傷害也是愛情。他們彼此的原諒也是愛情。他們無窮無盡的爭吵和撕扯都是愛情。而對于現在的她來說,當她很晚才從學校的畫室走出來的時候,抬起頭看見樹木交錯的枝丫前方,拿著一杯冰拿鐵等待著自己的,穿著運動背心露出線條結實、性感的手臂的衛海,他唇紅齒白天真單純的笑容,就是愛情。她記得笨拙而不善言辭的他因為不知道在禮物卡片上寫什麼,而跑去圖書館找了很多貝里斯•托夫的愛情詩篇。她記得在自己去他寢室拿東西之前,他滿頭大汗地花了兩個小時收拾男生髒亂的房間。她看書的時候,他趴在圖書館的長條桌子上睡著了,窗外的陽光在他的頭發上照出一小片波光淋灕的湖泊。她覺得,這就是愛。
對于顧里來說,當她正在低頭為剛剛看中的那件Chanel白色小蕾絲裙子而在包里掏出銀行卡的時候,她就已經听見了POS機「 嚓 嚓」走紙的聲音,抬起頭,就看見了英俊的顧源已經在收銀條上快速地簽下了他的名字,在鋼筆摩擦的聲響里,顧里也听見了愛情的樂章。
在上海,也許顧里和顧源的這種愛情,比較符合這座城市的氣質——等價交換,天長地久。
而至于崇光,我所感受到的愛情,是剛剛他口腔深處濃郁而悲傷的血腥氣,仿佛一種世界末日般的,帶著血光之災的歡樂。這種愛情除了救贖之外天生還帶著毀滅的特質,沉重得足夠把環球金融中心碾碎成一堆玻璃渣——此刻,我覺得自己就站在這堆玻璃渣上——赤著腳。
我回到家的時候,顧里和顧源、南湘和衛海以及Neil五個人,正坐在沙發上。他們五個望著我的眼光各有千秋,含義深刻,五張精致好看的臉上表情錯中復雜欲言又止,看起來就像是五部橫溝正史的懸疑小說。我看著他們,頭立刻痛起來。
我此刻滿腦子都是崇光那張我完全陌生、卻又只看一秒就立刻辨別出來的臉。我突然覺得中文里面的「活見鬼」這個形容詞,是那麼一針見血、精準凶狠,發明這個詞兒的人,他肯定見過鬼。
「簡溪呢?」我把包一扔,有氣無力地癱倒在沙發上。掏出手機隨手朝沙發上一丟——我都沒有力氣去找出充電器來沖上。我感覺自己像一個被倒空了的米袋子,空虛得站都站不起來。
「找你去了,還沒回來呢。我和他說過了不用白費力氣了,宮洺那小區,你又不是不知道,就算一只蒼蠅想飛進去,它都得用它的小細腿兒從它的翅膀下面掏出一張出入卡來,否則,門衛就會拿出滅害靈噴它。上海這些頂級的小區都一樣,如果國家政策允許的話,那些站在門口的保安恨不得在腰里佩一把槍,隨時掏出來‘砰砰’兩聲把你射殺在門口。顧源那個小區就是這麼變態的。」顧里自顧自地喝著她那個Hermes陶瓷杯里的紅茶,完全沒看見坐在她旁邊的顧源沖她翻出的巨大白眼,也完全忘記了自己就住在這樣的小區里,並且寫了足足三封投訴信給物業,激烈地控訴門衛隨意讓送快遞的人進出小區。
我現在的腦子一片混亂,像一鍋煮了一下午的餃子,黏糊糊的。我此刻絕對沒有足夠的智商去和顧里斗智斗勇。我不想和她說話,因為稍微不注意,我就會露出馬腳被他抓住。我現在還不想和他討論關于崇光的事情,最起碼,我得先自己弄明白了這到底唱的是哪出,《鬼丈夫》也不是這麼演的啊。于是我轉過頭,看了看沙發轉角那頭的南湘和衛海,我問南湘︰「你還好麼?」
南向沖我點點頭,「我沒事兒。」她起身拿起茶幾上的茶壺,倒了杯熱紅茶,塞到我的手里。她抓了一把我的手,說︰「你剛從外面回來,這熱氣騰騰的天氣,你的手怎麼還這麼涼?」
「顧里啊,總愛把空調開的這麼足,她就是個白素貞,一年四季都喜歡把家里弄的冰天雪地的。」我心里暗暗吃驚南湘的察言觀色,不過我依然不動聲色,我甚至運用僅有的智商開了個玩笑,我不想他們知道崇光的事兒——面對這群人,我早就怕了,不用懷疑,這個房間里的每一個人身上,都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天賦,那就是任何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放到他們身上,他們都可以輕而易舉地迅速搞到無法收場的地步。
我剛喝了口茶,門打開了,顧里沖我吥高興地說︰「你剛才又忘記鎖門了,下次我們都不在家的時候,你要再這樣,就等著被送快遞的人強暴吧。」
我回過頭,還沒看見進來的人影,就听見一個溫柔而有磁性的聲音迫不及待地問︰「林蕭回來了麼?我沒找到她。」
簡溪彎下腰換鞋,換完了抬起頭,看見我坐在沙發上。我沖他露出了一個用盡全力維持出來的完美笑容,我相信,哪怕是最了解我的顧里,也看不出任何的破綻。
果然,簡溪走過來,在沙發上坐下來,張開腿,把我抱過去放到他那兩條肌肉結實的長腿中間,對我說︰「你怎麼了?出什麼事兒了?」
我被這句話瞬間擊倒了,潰不成軍。我眼圈一紅,心里的內疚翻江倒海地往上涌。
簡溪眨巴著他那雙毛茸茸的大眼楮,把我摟在懷里,我頭靠著他的胸膛,听見他的聲音從寬闊的胸腔里嗡嗡地響起,像一個低音音箱,「是不是衣服沒準時送到,宮洺說你了?」
我順著這個台階往下走,在他胸膛里點點頭。
「我猜就是。我剛去找你了,那個小區根本就進不去。你手機沒電了,肯定也沒辦法打電話告訴他。」他抬起頭,用他溫熱的手指把我垂在額前的頭發撩到後面去,在我額頭上親了一下。
我听見坐在對面的顧里和顧源同時發出了一聲干嘔。對此我非常地理解。
當初在恆隆白色高闊的中庭里,當顧里把那個裝著一件三萬塊的西裝的白色Dior紙袋遞給顧源,顧源同時也把一個鮮紅色的Cartier紙袋遞給顧里,兩個人彼此相視一笑說「Iloveyou」的時候,我和簡溪也不約而同地發出了干嘔的聲音。
這就和一個物種理解不了另外一個物種打招呼的方式是一個道理。也許我們見面互相握手微笑,在別的星球的人看來,就等于互相扇了對方一個耳光一樣。我記得曾經有一次我們在學校後門的路邊上看見一只公狗正騎在一只母狗的背上不停地起立蹲下()的時候,我和南湘同時露出了尷尬而害羞的表情,而顧里則一副厭惡的表情,她甚至抬起手捂住了鼻子,仿佛聞到了什麼味道似的這個時候,唐婉如非常平靜,用一種超越了物種高度的態度,客觀地分析了這個問題,「哎喲,你們干嗎呀,大驚小怪的,你們和男朋友交配的時候,如果放一只狗在旁邊看著,它也一樣很納悶呀」她的話還沒說完,顧里就伸出手攔下了一輛出租車,一句話都沒說,沉默而憤怒地絕塵而去。南湘扶著額頭對唐婉如說︰「你就不能用文雅一點兒的詞兒來形容那個麼?非得說的那麼學術,‘交配’?虧你想得出來。」唐婉如胸口一挺,「那你說用什麼詞兒?」南湘被噎了一下,過了半晌,小心翼翼地說︰「?」唐婉如猛然吸了一口氣,胸圍大了一圈,她抬起手扶在胸口上,「要不要臉啊你!下流!」說完,她撇開雙腿,沉默而憤怒地絕塵而去。留下我和南湘兩個人在學校後門的路邊上,扶著我們的額頭,痛定思痛地思考我們的人生到底是除了什麼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