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垂著眼簾的她一眼,緩緩移動步伐。
他坐上了椅子,從鏡中看見她將毛巾披掛在他頸肩。她的指頭很縴長,動作細膩地將他的領口藏在毛巾下,他看看她熟練的動作,似乎還滿有兩下子的。
她幫他套上圍巾,拿了把梳子和剪刀,將他頭發梳過之後,舉起剪刀——
「不用先按摩嗎?」他突然開口。
陳可航楞了兩秒,才懂了他意思。「通常洗頭發時才一起做。」
「但是我脖頸還有肩膀都很酸。」他語聲平淡,卻有著不容質疑的態度。
他是故意的!他在懲罰她,懲罰她方才對他親密舉動的掙扎。
明知道他要表現出夫妻情感深厚的一面,她竟想要推開他的手,這讓他心頭很不爽快!
她緩緩揚了長睫,對上鏡子里的他,見他神情堅定,她在心底嘆口氣,旋即放下手中的工具。
走到椅後,她指尖抵著他後腦,略往前推,他的後頸拱出彎弧。她右手拇指和中指分別貼在他兩耳耳垂下方的穴位,施了恰當的力道,緩緩按揉著。
片刻,兩掌從後往前輕抬他面孔,指月復移到了他的太陽穴,她一面揉著,一面低問︰「這樣還可以嗎?」
「嗯。」閉眼享受的黎礎淵淡應了聲。很棒,她施的力道恰當,不過輕也不過重,拿捏得相當好,她當真是練過的。
見他合著眼,她放膽將目光停留在面前大片鏡子里的他。
從郝曼麗出現在他診間那日之後,她與他之間似又回到原點,陌生而疏離。
應該是說,她知道那晚他突然回家過夜,是因為和郝曼麗吵架後,她感覺很受傷。即使早明白他的心系在另一個女人身上,但他因為和那個女人吵架才想到她的這個事實,還是讓她很難釋懷,她覺得自己是備胎。
可讓她覺得有些悲哀的是,她竟然覺得做備胎總比什麼都沒有還來得好。他這張面龐到底有什麼魅力,為什麼會讓她這麼眷戀?
看他額際已被她揉出薄紅,她松了雙手,然後走到推車前,重新拿起剪刀和梳子。
她的指溫倏然離開他面龐,他一睜眼,就見她手中拿了工具。
「這樣就要剪了?不是都要先洗嗎?」見到那把剪刀,他趕在她動作前,先出聲詢問。
陳可航楞了一下,視線緩緩上移,迎上鏡里的他的目光。「頭發是有彈性的,干發剪,比較不會有剪太短的情況發生。但如果你想先洗再剪,我沒意見。」她說著,就把剪刀擱下。
「生氣了?只是問問而已。你認為干發剪比較好,那就這樣。」他看著她,直勾勾的眼神帶了探究,瞧得她只能拿起剪刀,轉移注意力。
夾起一片黑發,剪刀輕劃幾下,發絲片片而落。
她的動作很靈巧,不像生手,倒像是已有多年美發經驗的造型師。
他看著鏡子,一開始只是深怕她剪壞了他的發,但看著看著,目光竟被她靈巧的十指給吸引住。
順看她的手,他視線緩緩挪移至她縴瘦的兩臂,然後是她窄小的肩,細白的頸項,最後將目光停留在她認真的臉孔上。
她眼眸半垂,神情專注,渾然不覺他的凝視。直到她抬頭想從鏡子中確定他兩鬢的發長是否一致時,才對上了他別有意味的注目。
她心髒跳了下,那長久以來被自己壓抑住的情思,像被那眼神撩動似的,心口漸涌波濤。她迅速看了眼他兩耳前的發長,然後垂看眼簾走到他身前。
為什麼……要這樣看她?她哪里不對嗎?
想起接下來要修他的瀏海,她心髒一陣突跳。閉了閉眼,緩下吐息後,她彎了身,眼神盡可能回避他,專注在他的瀏海上頭。
她將他的瀏海梳直,再抓起他一片已長過眼晴的黑發,夾在兩指間,剪刀利落一動,發絲飄落的同時,她從他稍短的瀏海間,看見了他深邃的眼楮。
他,仍是看著她。
她微怔,心口怦然。
這樣看著她,要她怎麼做事?見他盯著她好半晌,沒有移開目光的打算,她一惱,開口就問︰「你這樣看我做什麼?」說完,發現他的發絲微動,才驚覺自己與他靠得如此近,呼出的氣息都能牽動他的發絲了。她只要再往前傾一些,就會踫上他的臉。
意識到他們這麼靠近,她直起身子,腳步一移,往後退了兩步。
黎礎淵眸光閃動了下,菱形嘴一勾,有些放蕩的姿態。「不做什麼,只是我在想,我以前真的和你玩在一塊?」
沒預料是這話題,她臉蛋一熱,耳根渲開緋紅。「就和礎盈、礎又大哥,還有幾個鄰居小孩。」其實不算和他玩在一塊,因為都是她偷偷看看他比較多。
「我們都玩什麼?怎麼我都沒印象?」他看看她瞬間紅透的臉蛋,嘴角隱隱約約間,滲出笑意。「跳格子?跳繩?木頭人?」見她猛頭,他又問︰「難不成是扮家家酒?」
「不是,你都說扮家家酒很幼稚,所以你從來不曾和我們玩扮家家酒。」她記得他什麼都玩,打球、撲克牌、騎腳踏車比快,但是,都不是和她玩。
他神情微露好奇。「不然我都和你玩什麼?總不會是玩猜拳月兌衣服的游戲吧?哈哈!」這也不是,那也不是,不然他到底和她玩了什麼?
她聞言,澄淨的眼楮一瞪,圓滾滾的像小鹿。「誰、誰在那種年紀,會玩那種游戲?!」臉蛋有著紅紅的兩抹色彩。
「不然呢?你又不告訴我,我只好自己瞎猜。」他的黑眸直啾看她。
真有趣,他發現他這個妻子愈來愈有趣。平時看她冷靜沉穩,和患者對話也一副專業,怎麼他一逗起她來,她就像剛放進鍋里的蝦子一樣,跳個不停,臉也紅個不停。
原來,他的妻子是只跳跳蝦呀。
「那又不重要。」她避開他灼熱的視線,看見手中的剪刀,她上前一步,微微彎身,她強迫自己盯著他的瀏海,繼續未完的工作。
他察覺了她的回避,唇片一掀,又道︰「不重要?」濃眉輕輕挑動,他語聲刻意轉沉︰「我對于我們小時候的相處情形,難道不該了解嗎?」
她握剪刀的手未停,眼睫也未抬,看似不受他影響,但那紅澤又深了幾分的頰面,卻透露了她的情緒。
見她不答腔,他黑眉微彎,淡笑問︰「怎麼不說話了?」
她看了他一眼,在刀面快速劃斷發絲的聲音中,她繃著聲音開口了。「別說我這個當人家老婆的不夠貼心,我先提醒你,你要是不想頂著這頭西瓜皮或是變成馬桶蓋的話,最好別再說話了。」喀擦略擦,她故意讓剪刀動了動。
聞言,他不以為然,喉間還滾出笑聲,那快慰歡暢的聲音灌進她耳膜,她瞪了他一眼,將他頭發做最後的整理。
放下剪刀和梳子,她解開他身上的圍巾,輕輕拍掉落在他肩上的發屑後,她呵了口氣,淡聲說︰「反正,都是小時候的事了,你若不記得,又何必問?」現在問這也了又能代表什麼或證明什麼?他不記得童年的她,那麼再問起當年,似乎也沒什麼意義。
她看著他,淡淡笑了笑。「走吧,我幫你沖洗一下。」沒等他,她徑自走進一旁屏風後的洗發台。
那帶了點遺憾的口氣,讓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她背影一眼後,才起身跟上。
指尖扣著袖口的衣扣,黎礎淵步伐沉穩地下了樓。
他敲了主臥室的門,沒人應聲,他猜測,也許會在樓下遇見她。
昨晚從娘家回來後,已是凌晨時分,他洗過澡就到客房睡下。今早一醒來,就見他的衣物整齊地掛在牆上的掛勾,他的襯衫和西褲還熨燙過。
他當然知道那是她幫他整理的。
結婚以來,他總是在曼麗那里過夜,一大清早才趕著回來沖澡,然後換上干淨的衣褲,再和她一道進康生上班。
他收在衣櫃的襯衫和西裝,每件都熨燙得很筆挺,連領帶也不曾見過皺折,他知道那都是出于她那雙手。
每次換上整潔且帶著洗衣精香氣的衣物時,他總不免要想,當她為他做這些事時,心里想著什麼?她是甘願做這些還是邊做邊埋怨?畢竟,他與她的婚姻,和一般人並不一樣。
踩下最後一階,他沒在客廳看見她的身影,腳步隨即一旋,往餐廳和廚房方向而去。
餐廳燈亮著,但沒人,倒是桌上有幾碟菜,他走近,垂眸看了眼菜色。那雙大單眼皮的黑眸在看見一碟他瞧不出是什麼東西的菜色時,喉頭滾動了下,像極了無辜的拉布拉多。
好像很美味的樣子。
粗絲條狀,偏白色的物體,上頭有著香菜末,還泛著光澤。他感覺喉頭再度滾動了下,口腔中分泌出大量唾沫,他側眸看了看傳來聲響的廚房門口,確定不會被發現後,他迅速彎身,拇指和食指捏起一塊粗絲,急急送進口中。
他先含了下,涼涼的,該是先冰過了。然後,他開始咀嚼,說它脆,又有著嚼勁,說它酸甜,嚼到最後竟有些嗆辣,味道有些像蘿卜,但那淡淡的麻油香,又模糊了他的味覺。
是道很好吃的涼拌菜,只是他吃不出究竟是什麼東西……再看了眼廚房門口,他又捏了塊送入口中。
如果這是她自己做的,他不得不承認,她的廚藝還真不賴。這個是曼麗永遠也做不到的,她總說廚房油煙重,她受不了那味道。但細想起來,哪個女人不是在油煙中為家人做一頓飯菜的?
他咀嚼看那口感特別的小菜,沒察覺自己將妻子和情婦擺在一起比較,而且妻子的分數好像高于情婦。他當然更沒發現,陳可航躲在廚房門口後的身影。
她也不是故意躲著看他,只是當她端著手中那盤燙空心菜要走進餐听時,覷見了他正用手指捏起涼拌蘿卜絲的畫面。
那偷捏的姿態,竟讓她有一種幸福的錯覺,再見他嚼得起勁,似乎頗喜歡,她愉悅不已。
如果他還不能把情感寄托在她身上,那麼先把胃寄在她這里,讓她每天都這樣喂飽他,有一天他是不是就再也離不開她了?這大概就是人家說的——「要抓住一個男人的心,就要先抓住他的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