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站里回鄉過年的人潮,就像海濤般一波又一波涌來,每當火車一靠站,便為等待的人們帶來了欣慰的笑臉,當火車再次開走後,則又留下了另一波新的等待。
今年冬日的日頭落得很早,還不到黃昏時分,天色已漸漸地暗了下來,而那些川流不息的人潮,在家家戶戶的燈火都點燃時,也逐漸各自回到了屬于自己的歸處,在溫暖的房子里吃起年夜飯了。隨著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還留在站台上的伍嫣,沉默地看著光滑的鐵軌被進站的列車照亮,而後又在列車開走時,像流星般拖著長長的余暉消失在黑暗的那一方。
愈來愈冷清的站台上,突然刮起了陣陣刺骨的冷風,她無言地拉緊了身上的外套,在眼角的余光中,看到了一個與她無聲作伴的同伴。那是一只被遺落在角落的風箏,不知道是被人遺棄了,還是那個曾放它遠飛的主人已經忘記它了,就這麼任由它在清冷的寒風中,孤零零地拂動著無法飛翔的翅膀……
她會不會也被人遺棄了?
為了自己這種太過陰暗的想法,伍嫣伸手敲了自己的腦袋一記。奇怪,她以前明明不是這麼消極的人啊,她怎會突然有這種怪念頭?
當月復內的饑餓感與遍身的冷意就快到達一個極點時,一班誤點許久的列車終于進站,不但帶回了她所想念的那個人,也同時為她帶來了些許納悶。
她站起了身子,微微仰起頭,兩眼直不隆咚地看著只拎了一個行李袋的杜寬雅,一步步地走至她的面前站定。
「你是不是……」她記得上次他回來參加婆婆的葬禮時,他好像還沒有這麼高啊。光看她的表情,杜寬雅就知道她想說什麼。
「對,我又長高了。」他也不知為什麼都到二十四歲了,他的發育期卻還是遲遲不肯結束。
她嘆息地搖首,「再高下去的話,我們兩個就要變成七爺和八爺了。」
放下了手中的行李後,杜寬雅低下頭來,將她抱起令她的兩腳遠遠離地,然後含笑地以鼻尖贈著她的鼻尖。
「我一點也不介意,妳呢?」
「我也不。」她漾著愉快的笑,伸手調整好他臉龐的角度,再微偏著蠔首將她被吹冷的唇瓣印上他的。
久違的吻觸,一下子就活化了久遠前的記憶,伍嫣一口口地啄吻著以往曾經非常熟識的這雙唇,反復地溫習那些曾在光陰里遺失的美好,她以兩掌捧住他的臉龐,感覺這般吻著他,就像是在親吻春天;彷佛是在回應她般,杜寬雅抱緊了她,刻意制造出一個個清亮的響吻聲,在勾惹出她的笑意時,也成功地集中了車站里所有人的目光。
「咳咳。」車站站務人員適時地出聲打斷了這一刻,紅著一張臉小聲地提醒他們,杜寬雅識趣地放下她,彎身拎起地上的行李,而掩不住歡喜之情的伍嫣則挽著他的手臂,緊偎著他一塊兒走向車站的出口。
「走吧,大家都等著你回去吃年夜飯呢。」不知道家里的那兩票老老小小,在火車誤點這麼久後,是不是已經都餓得頭昏眼花了。
走出車站外,杜寬雅抬首看著這座在他記憶中已經改變了夕景的城鎮,在他還沒適應這份生疏的感覺時,伍嫣已拉著他走向那條他們以前常攜手走過的小路。
以往這條他們回家要不了幾分鐘的小路,在這一晚,他們出乎意料地走得格外的漫長,因為,沿途上的他們倆,就像一對久違重逢的高中生似的,不是看小巷里四下無人就趕快偷偷親對方一下,就是走一走便三不五時地停下來,用力地再多擁抱對方一會兒。
等到他們回到伍家時,一屋子等了他們老久的人們都已餓慘了。
屬于節慶的熱鬧歡欣的氣氛,在他的歸來與伍爸把他開店用的拿手好菜全都端上桌時,霎時被推上了一個頂點。席間里,坐一角順便幫忙端菜的伍嫣,在每個人都吃得差不多,而富四海也已經拿起酒瓶,開始海灌起兩家的家長時,她放下了手邊所有的雜事,靜靜地看著燈光下的杜寬雅。
他好像瘦了,雖然嘴邊的笑意還是很溫柔,但卻多了風霜所造成的稜角,他雖和以往一樣,很快地就與每個人打成一片,可是在熱絡之余,她卻看不出,他是帶著什麼樣的心情回來過節的。
在芝加哥時,他過得快樂嗎?這些年來,他遇到了什麼人、都跟哪些朋友交往?除了她以外,有人也曾像她一樣,在夜半時听著他所彈奏的那首月光入睡嗎?她有好多說不出口的想象與問號,也有著好多令她感到陌生的情緒。
這般看著他與兩家的家人勾肩搭背、相互擁抱或是擊掌,伍嫣不知該如何阻擋此刻那股一直在她心口醞釀的丑陋情緒。
她好嫉妒,她嫉妒這個人並不僅只專屬于她、她嫉妒他分贈給每個人的溫柔,她最嫉妒的是,有太多人,都可以如同她一般擁有他的笑容和他的愛,而她,卻不知該如何才能獨佔他……
「小嫣?」被富四海灌了幾杯後,杜寬雅側首看著起身像是想要溜走的她。
她掩飾性地笑笑,「我去外面透透氣。」杜寬雅緊盯著她走得稍嫌太快的背影,接著也放下杯子跟著追了上去。
「你們要去哪里?」當他來到大門玄關處拉住伍嫣時,伍賀蘭自廳里走出來,站在他們的身後問。
「散步。」他們倆不約而同地回過頭來,口徑一致得很有默契。
「天氣很冷,記得早點回來。」
杜寬雅朝她點點頭,「知道了。」
自廳里溜出來的富四海,走至大門處與伍家媽媽一塊兒目送他門走出家門時,忍不住要向她抗議。
「伍媽,妳除了在道場上很殘忍外,妳在私底下也未免太不識相和太沒同理心了吧?」什麼早點回來?人家這對小兩口好不容易久別重逢,終于有機會能夠親親愛愛地小聚一下,她就那麼急著打擾他們小小的幸福時光?
伍賀蘭皺著眉心,「是嗎?」
富四海以鄙視的目光掃了她一眼,不敢苟同地搖搖頭。
「你們兩個,天氣很冷,記得今晚不用回來!」她隨即改口揚聲朝走至小巷里的小兩口大喊。
富四海稱許地朝她豎起一根大拇指,「贊,夠上道。」
「不用回來?」還沒走遠的杜寬雅一頭霧水地回過頭,正好看到門口的那兩人動作快速且一致地關上道場的大門。
「我們走吧,我想看星星。」伍嫣沒去想後頭的富四海,又再次背著他們變了什麼花樣,她握緊了杜寬雅的掌心,帶著他走向那一座他們已經有好多年沒再一起去過的小鮑園。
時隔多年,以往他們所記得的公園早已經變了模樣,唯一還可以勾起他們記憶的是,那一座依然還矗立在公園一角的老舊秋千。
「發生了什麼事?」讓伍嫣在秋千上坐好了,杜寬雅蹲跪在她的面前輕聲地問。
「為什麼這麼問?」
「妳忘了?」他以指擰著她的鼻尖,「我可是黑道界有史以來,最斯文最崇尚以德服人的書生型大哥,而這位大哥,還剛好很會洞察妳的心事。」
悅耳的笑音迥蕩在無人的小鮑園里,杜寬雅甚是懷念地輕撫著她有些冰冷的臉龐。「好久沒見妳這麼笑了。」
听他這麼說後,笑意不自覺地在伍嫣的面上散去,她伸手摟住他的頸子,隨後將臉埋進他的胸前。
「這次……你什麼時候要走?」會不會又像以往一樣,只是露個面後他就又得離開了?
他也沒瞞她,「辦好外婆的百日就走。」艾倫還在美國等著他呢,他總不能放下艾倫太久。
他就不能再多給她一點時間嗎?他知不知道,在她的腦海里,關于他的記憶庫存量,本就已經不多也不夠很久了,再這樣下去,她好怕他除了已消失在她的生活里外,還會漸漸地也消失在她的記憶里。
「小嫣?」感覺到她的不對勁,他伸手環住她的腰將她拉過來,再抬起她的小臉。
她心慌意亂地看著路燈下的他,「我很不安……」
「那,我該怎麼做才能消除妳的不安?」強行壓下長久以來與她相同的不安後,杜寬雅使勁地摟住她,力道大得就像是想將彼此揉進對方的身體里。沉醉在這份短暫的溫暖里,靠在她的胸口聆听著心跳的節拍,伍嫣赫然發現,那一聲聲的心跳,正敲擊出她以往從未察覺的愛的真義。
愛是一種令人恐懼的貪婪。
她貪婪得想要他所有的一切,想要他的每一分每一寸,再不讓任何人事物與她一同分享,哪怕是光陰或是歲月……她一心只想著,若是她能夠徹徹底底的擁有他就好了。
「我需要一個保證,一個不會變質的承諾,或是一個抵押品。」
「我明白了。」沉默了許久後,杜寬雅拉著她離開這座公園,遺忘了天上所有等待著他們一起前來探望的星星。
一路上,他們兩人都沒有說話,踩著有些快的步伐回到了伍嫣的家門前,在看出她並無意要進去時,他不給她反悔余地拉著她來到隔壁冷清清的杜宅里,在不開燈的狀況下,一路走上他的閣樓。
扭亮了床頭小燈後,杜寬雅替她月兌去了厚重的大衣,而後蹲跪在床畔,拉著她的手按向自己的心房。「我把我的心抵押給妳,妳認為可以嗎?」坐在床上的伍嫣,毫不考慮地搖首,「不夠。」
「那麼,給妳,全都給妳好了。」他在坐至她的身旁時,慎重其事地敞開了他的懷抱,「我所有的一切,全都只給妳。」
「這才象話。」她款款綻出了迷人的笑靨,兩手主動地攀上他的肩膀拉過他。
二十五歲那年,當杜宅滿園的花兒齊在盛夏時節綻放時,已在自家料理店上班的伍嫣,在難得能夠放假的日子里,一手拿著水管站在已成了她的花園里,朝滿園都已渴了的花兒灑水解渴。
一道高大的身影在她看花看得出神之際,忽地自她的面前俯罩了下來,一瞬間她還以為,那個總是沒消沒息的杜寬雅,是不是又逮著了什麼借口偷偷溜回來了,但當她抬首看清來者時,難以言喻的失望,很快地便熄滅了她的小小期待。
「小嫣,妳有客人。」富四海板著一張臉踏進門里,再不客氣地一手扭著不速之客的耳朵往外頭走,「喂,她家是在隔壁,你少隨便進來這里。」
「客人?」她擱下了手中的水管,在關上水龍頭後,好奇地跟在他們的身後問。
「妳過來道場一下就是了。」富四海動作快速地將他不情不願帶來的客人給踢進隔壁的道場里。
匆忙回到自家道場接待客人的伍嫣,在換好衣服進入道場與來客面對面地坐下後,她先是看看悶不吭聲的富四海,接著再看向一直用種詭異的眼神緊盯著她瞧的來客。
「那個……」伍嫣不太自在地閃躲著他那過于熱情的目光,「請問你有什麼事嗎?」
身為來客的陸一正,暈陶陶地注視著近在眼前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