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綠荷思考了兩日,仍無法定下主意。
對方與父親一樣是樵夫,樵夫的生活作息她最是清楚,嫁給對方,說不定是她再也難求的好姻緣了。
但也因此,她才深刻的明白,華卓軒對她來說在心上的份量有多重,讓她痛苦了兩日仍無法下決定。
傻呀!
她恨恨的捶著床,抓扭被褥,放聲痛哭。
這是她離開華家之後第一次掉眼淚。
她哭得那麼用力,全身顫抖,被褥一下子就濕透,仿佛是把所有的委屈全在淚水中傾瀉。
哭掉了一整個白天後,當日傍晚,她抹干淚水,洗過臉,毅然決然來到工頭居處。
「請他來提親吧。」
工頭與許氏互看一眼,笑了開來。
許氏上前,緊握住站在門口的沈綠荷,目光像望著自個兒的妹妹一般溫柔。
「你這樣的姑娘,是該有個好歸宿。我很開心你想通了。」不屬于自己的就別再留戀,掌握對自己最好的,才是正確的選擇。
沈綠荷笑了笑。
她下定決心把過去拋下,迎向一個全新的未來。
但願,她不會失望。
一個月後的良辰吉日,簡單的迎娶隊伍來到了工頭家。
許氏將沈綠荷當自個兒的妹妹嫁出去,連她出嫁時的鳳冠霞帔、新衣都是她親自幫著裁制。
時辰到了,外頭鞭炮闢哩啪啦響,喜娘為沈綠荷蓋上了蓋頭,這會,她除了自個兒的鞋,啥都瞧不見了,自然也無法曉得在外頭等著迎娶她的丈夫是何等尊容。
當喜娘拉著她的手出了房,許氏快步走來她身邊,低聲喜道,「這次唐媒婆沒說錯,還真是個俊俏公子哥。」
聞言,被喜娘拽著的手不覺握緊了。
喜娘被握得疼,忙甩開,「疼呀,你干啥那麼用力?」
沈綠荷轉過身,手在空中亂抓,許氏見狀忙握住那慌亂的手。
「別怕,」許氏輕聲道,「是人家先中意你的,記得否?綠荷,你是個好姑娘,你配得上一個好男人,別再看不起自己了。」
喜帕內的沈綠荷用力抿緊唇。
「去吧。」許氏將沈綠荷的手放回喜娘掌中,「你會幸福的。」
沈綠荷幾乎讓人難以察覺的輕點了下頭,隨著喜娘走出大門,步入轎內。
坐在沈悶的轎子里,沈綠荷沒有勇氣掀開轎簾偷瞧自己丈夫的外貌。
許氏說他果如媒婆所言,外型長得好,她一點開心的感覺也沒有,就怕對方在掀起蓋頭時,嫌棄她相貌平平。
許氏一直要她別瞧不起自己,可不管是木工、繡工、料理……各方面,她均十分拿手且充滿自信,就是當將自個兒放入婚嫁這事上時,別說自信了,她覺得自己卑微的只能待價而沽。
昔日受到的種種創傷,讓她完全看不清自己的價值。
迎親隊伍一路前進,並未如她所以為的往山上走,而且路程比她想象中還要遙遠,都過了中午尚未抵達夫家。
人坐在轎內顛簸晃蕩,她不自覺的打起瞌睡來,迷迷糊糊中,迎親樂隊的聲勢似乎越來越浩大,好像不知啥時又加入了其他人。
喜轎晃啊晃,不知過了多久,忽聞外頭喜娘喊了聲,「到了。」她才驚醒過來。
轎子停下,轎簾掀開,她的丈夫拉起她的手,在喜娘的引導下,跨過火盆,拜堂成親。
她的視線被蓋頭所遮掩,啥都看不見,但這觀禮賓客似乎不少,莫非她的丈夫雖然獨居在山上,但朋友挺多?
拜高堂時,公婆的呵呵笑聲,不知為何,她好像曾在哪听聞,只是一時之間想不起來。
被送入喜房時,又是一段彎彎繞繞的路程,她看著腳下的石板路,心頭覺得古怪了。
她的樵夫丈夫怎麼似乎出身不凡,屋子蓋得挺大,當年她父親就沒砍出這樣的華屋來。
端坐在喜房床榻上,掌心暗撫床緣,推測這床架出自上等花梨木,她再也難耐好奇的偷偷掀開蓋頭一角,赫然發現她果然身在一間華屋內,入目皆是上等華貴家具,氣派非凡。
她傻了。
這不可能是一個普通樵夫蓋得起的房子,若說整片山林是屋子主人的她還肯信個八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內心惶惶不安。
外頭天色已暗,自搖曳的燈籠看得出門口站著兩人似乎在守門,或許是怕她逃跑?
莫非,她的丈夫已是病入膏肓,她是娶來沖喜,或是趁著尚有一口氣在,想辦法要讓她懷下子嗣,好傳宗接代?
還是,她逃不了丈夫是個痴人的命運?
這來迎娶的「俊俏公子哥」,應該是代娶的吧?
她滿腦子胡思亂想,就沒一項是往好處想。
罷了。
她認命的嘆了口氣。
如果這是她的命運,她也只能接受,不管她的丈夫是僅剩一口氣吊著還是如孩童般的痴人,或者情況比她想象得還差,她都只能盡心盡力服侍她的丈夫,不怨不恨的過日子。
至少,她的丈夫是「需要」她的。
她的人生,還能夠這樣幫助一個人。
這樣一想,她就釋懷了。
這若是上天賦予她在此世的責任,那她便接受吧。
她坦然的挺直背脊,等候外頭喜宴結束,丈夫入喜房來為她掀蓋頭。不知過了多久,等得她又昏昏欲睡了,頭如釣魚般不斷點著,忽聞外頭有人喊,「新郎倌來了!」
她忙振作起精神,一顆心撲通跳得飛快。
不管是看見一張蒼白如鬼的病顏,或是傻笑的呆容,她都不可以露出驚訝的表情,免得傷了人家的心。她殷殷告誡自己。
然而,當喜帕被掀,她深吸了一口氣抬眸正視自個兒的夫君時,她不僅驚愕的呆住了,下一個動作就是起身欲逃。
「去哪?」
她的「樵夫」丈夫,一把將她拉回原位。
「怎會……」她的牙關因顫抖而兀自上下敲個不停,「怎會是您?」
「意外?」華卓軒挑高單眉。
「我的……我的丈夫叫……叫車……車一十……」
「車一十,合起來就是個「軒」字。」
這擺明欺負她不識字來著?
「為……為什麼?」
「為什麼娶你?」
她點頭。
「我那天把簪子交給你時,不是說了,這里是你的歸宿?」
「您說……您說「當作」我的……歸宿……」
「那有什麼不同嗎?不都是求親的意思?」
求親?
她腦子轟然一聲炸開。
「那是求親?」
「我連定情物都給你了,不是求親是啥?」華卓軒露出不悅,「你就算不想嫁我也由不得你。」他拔起鳳冠扔到床角,將她人壓制在床上,「你讓我找好久,看我怎麼折磨你!」
「您為了報復我才安排了這出戲?」
為了報復才安排這出戲?
他怎不知他有這閑工夫?
一找著她的下落,他迫不及待就想將人迎回來,可又想到這女人啥不會,就只會拒絕他,故他決定繞了個彎,先把人娶回來,生米煮成熟飯,看她還能跑到哪去!
哼,是個「樵夫」就這麼爽快下嫁,他這個華三少還真是被瞧不起了!
他抬高她的下顎,「娘子。」
這聲「娘子」竟讓她的背脊竄起一陣酥麻。
「你是否從未想過,我有娶你之意?」
她輕輕點頭。
「那你以為我是把你當什麼?」
「暖……」
她聲若蚊鳴,一室靜悄悄,他還是听不清。
「大聲點。」
「暖床丫鬟。」她囁嚅道。
「哈!」他縱聲大笑,「哈哈哈……」還真給大嫂猜對了。
她戒慎恐懼的望著他。
「讓我猜猜,你現在必定認為我是納你為妾?」
她再點了點頭。
「你就不能往好處想,認為你是當了我華三少的少女乃女乃?」
她用力搖頭。
「你的舌頭去哪了?怎麼不會說話了?」他輕壓她的下頷,要她張嘴,「讓我瞧瞧,原來在這呀。」
他倏地封上她的唇,糾纏軟舌,一陣濃重深吻後,才將她放開。
「說說吧。」
「說……說什麼?」
「你的想法。」
「什麼想法?」事情的發展完全在她意料之外,她腦子早已糊成一團,真有想法也同樣成了漿糊了。
「不認為我就是喜歡你,想娶你為妻,而且是正室。」
這道理不是顯而易見的嗎?
「像、像您這種富貴人家的大少爺,怎可能……怎可能看上我這樣……被退過婚又大齡的老姑娘……」她有些困窘的垂眸。
「我若告訴你,我從沒想過你被退過婚還大齡,你信否?」
她訝異的回視。
「不信?」他點了下頭,看得出來他有些醉意。「你介意的那些我還真從未注意過,我只想到這姑娘有著跟我母親極其相似的眼神。」
「您母親?」
「欸,該改口喊婆婆了。」他笑,「雖然她已經過身,但還是會開心有人喊她一聲「婆婆」的。」
「呃……婆婆。」小臉紅了紅。
「很乖。」他低頭又親了她一下,大概是嫌這樣俯視著與她對談,手臂撐得酸,拔掉頭上的官帽扔到地上,躺來她身邊,拉上她的手,將人枕到他臂上。「你八成不曉得,我一直在觀察你。」
她搖頭,十分用力的。
他一直在觀察她?
她還真是一點都不曉得……她倏忽想起她在華府的那段日子,不管是在作場或是在二少女乃女乃那,她每日都可以見到他的身影,莫非,這就是因為他在「觀察」她,不是經過?不是因為跟他二嫂交情甚篤?不是因為關心工作情況?不是怕她搞砸?
他拂開遮擋她視線的細發,並拔掉她頭上的簪子,握到掌心才發現,那是一支木簪,上頭雕著荷。
他湊到眼前看個仔細,嘴角咧開。
像是心事被洞燭,她難為情的臉紅。
「你打算戴著我送你的定情物去嫁給別的男人?」他搖搖手指,「你對得起「車一十」嗎?」
她垂眸,無話可辯駁。
她以為她可以放下的,可到了婚禮當日,她瞪著梳妝台上的木簪,鬼使神差般將它拿起來插在發髻上,等她倏忽想起這是對未來丈夫的一種侮辱與背叛時,許氏已經替她將鳳冠戴上。
待到了夫家,她會找個地方將這把簪子埋起來。上了花轎的她默默在心中立誓。
怎知,這個「丈夫」,竟是當初給了她這支簪子的主人!
「傻娘子。」他抱著她呵呵笑,「跟你說個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富貴人家的當家納了三名妾室,最後納的那名小妾是最受寵但也是唯一生不出子嗣來的。那小妾四處求神拜佛,但怎麼就是懷不了孩子,她終日害怕自己哪日突然不受寵,情緒因此變得暴躁易怒,十分怨恨其他妾室。
當時,二姨太的孩子才五歲左右,是那位當家三個男丁中最小的一個,所以她偷偷將憤恨發泄在他身上,常找機會偷欺負他,在他身上留下傷痕與淤青。
二姨太在幫兒子洗澡的時候發現這個可怕的事實,非常生氣的找小妾大吵,也去當家面前告狀,但當家懶得管妾室們的爭吵,還叫二姨太別為瑣事煩他。直到某日,那名小妾因情緒過于激動而將二姨太推落湖中,二姨太溺斃之後,當家才察覺事態嚴重到超乎他的想象。」
他頓了頓後方道,「當時那名五歲的孩童就在當場。」
沈綠荷一听便猜得出他在說誰的故事,因而震驚得雙眼發直。
「您……他的母親就溺斃在他眼前?」
「就在他面前。」華卓軒沉重點了點頭,「那時四下無人,小妾一發現自己釀了大禍,竟然慌張的先逃走了,那名小少爺不諳水性,但還是試圖下去救人,結果自己也溺水。據听到喊聲跑過去的下人說,他們看到小少爺時,他渾身濕透躺在岸邊,而二姨太已經成了水底浮尸,故有推測,二姨太見小少爺溺水,用盡所有的意志將人送到岸邊,自己就不支沈入湖底了。」
沈綠荷吃驚掩口,眼前早因淚水浸染而朦朧一片。
「所以,那位小少爺恍然頓悟家中女人太多,才是造成不平靜的主因,便立誓這輩子他只娶一個妻,只找一個他會愛上一生一世的人,絕不納小妾。」他指的是她嗎?
一個會愛上一生一世的人?
她面色激動的望著他,「您……」
「別再「您」了,待會「奴才」又要出來,不知情的還以為我虐待剛過門的妻呢。」
「啊……」她吶吶張口,粉頰又染上熱潮,「相……相公……」
「呵。」他額頭抵上她的,摩了摩,「良宵苦短,咱們來洞房吧。」
她嬌羞的點頭。
俊唇欺上,纏綿芳唇,大手在喜衣上搜索,解開衣領邊的盤扣。
「話說,這是咱頭一回在床上敦倫。」
小臉驀地一紅。
微醺的他還真愛欺負人。
「對了,我還幫你準備了。」
「準備啥?」
「雖說有不少人知道咱們早就婚前苟且了,不過形式上還是要來一下的,畢竟明早丫鬟來收拾,這床巾得好好收起保存。」
「啥?」她听得一頭霧水。
他笑得忒賊,在她耳邊輕嚅,「落紅。」
她差點,真的差一點點就嬌嗔的往他胸膛捶打下去了。
「你說,需要倒一缸血嗎?」
「你別欺負人家了!」她求饒,行了吧?
「這是你「拋下」我多日的小小懲罰而已。」
「抱歉……」
「沒關系,還有大大的懲罰在後頭。」
「啥?」她吃驚揚眸,身邊的男人已翻身躍起,俯視不知所措的小臉。
「懲罰,即將開始!」
他低首,狠狠吻上女敕唇。
……
不曉得過了多久,窗外的月兒露臉在雲層之後,他方饜足的自縴軀離開,抓回扔在地上的暖被,蓋在兩人身上。
暖被下,她以背對的姿態被擁入懷中,被他的體溫完全包圍,絲毫不覺得冷。
「別再逃跑了。」他在她的腦後喃喃夢囈。
她抓起擱在果月復上的大手,再無畏怯的將粗糙的掌心貼上,與之十指緊緊相扣。
「我會一輩子陪伴著……你。」嬌美的笑花在唇邊綻放,「我的相公。」
他像是在夢中听到她的保證,將她摟得更緊,嘴角同樣綻笑。
今晚的兩人,必定都有好夢相伴,夢中有著彼此,再也不會分離了……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