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打算怎麼做?」
四人回到落腳的客棧,明珠好半天仍無法平復情緒,听見臥雲這麼問,她有些想笑,「你們是替那個可憐的元配不平,所以帶我來,是嗎?」
「如果是這樣,那我應該是帶著元配去拆你的台才對。」
明珠沒有說話,只是失魂落魄地發著楞,一手又撫上懷里的香囊。
不能留了啊!她怎還能留著那條紅線?難道還妄想真有一天能光明正大地進他家門?
明珠突然心驚地想,陽似乎一直就是要她等。等什麼?
男人三妻四妾原是常態,她受了他的救命之恩,就算他要她委身做妾,她可能也不會反對。但為什麼非要她等?明珠越想越覺得有些蹊蹺。
臥雲似乎也想到這點,她給一旁的小道姑使了個眼色,沒多久,客棧的說書人在大廳中央架起桌子,放著醒木,待人潮漸漸圍了起來,說書人在桌後坐下,抽出腰際折扇,拾起醒木,啪地一聲,整個客棧瞬間鴉雀無聲。
原本明珠沒多留神,只是徑自坐在角落發楞,接著說書人捻了幾下山羊胡,開始說起了最近他新編的段子。且說近兩年天朝打了勝仗,上上下下那一片歡欣鼓舞和虛榮啊,那些明著講忠孝節義,實著是拍馬屁的愛國故事,簡直如雨後春筍,尤其是愛講天朝如何打得那炎武人屁滾尿流,夾著尾巴滾回他們的聖山,總是會博得滿堂彩,跟那場戰爭相關的故事也挺受歡迎,像是——
「……咱且回說那貪得無厭的羌城太守,此番面對炎武韃子各種無所不用其極的收買,怎不心猿意馬呢?戰爭都打了這麼多年,他心里思量,再打下去他都要兩袖清風了,實在也混不到什麼好處。眼前正好,炎武那什麼呼日勒將軍,信誓旦旦地對他說你且開門來,他日江山到手,任你要多少榮華富貴也是易如反掌。那羌城太守听了,當下怎能不立即獅子大開口哇?
「再說圍城九月,羌城本是鎮守整個開元路的官倉,原本不該這麼容易被攻陷,誰知道戰爭開打前,官倉里的糧早讓明相梧那賊子盡數拿去孝敬了炎武軍隊,根本不顧城內咱們無辜的天朝百姓死活,可憐我天朝軍隊,被炎武韃子阻斷在外,只能眼睜睜看著城內老弱婦孺,被明相梧那貪圖榮華富貴、賣國求榮的畜牲活活餓死啊……」
客棧里爆出一串串咒罵聲,兩年來,明珠始終深居簡出,哪曉得天下人將她父親看得如此不堪?當下氣得渾身發抖,理智盡失,她沖上前甩了說書人一巴掌,「我阿爹是好人!」
「你怎麼打人啊!」說書人跳了起來,而臥雲給小道姑和蓮真使了眼色,兩人雙雙架住明珠。
理智盡失的明珠,充耳的,只有那些對她族人的謾罵譏諷。
「賣國賊!貪官!」一個男人朝她吐口水。
「豬狗不如,死得正好!」一個女人指著她鼻子大罵,「你怎麼不去死?」「連誅九族都太便宜他了,想想被餓死的那些百姓啊!什麼樣狼心狗肺的東西才做得到?」
明珠早已分不清,那些聲音,是來自她的幻覺,或是其他?她怒不可遏,拼命地想掙月兌身後的箝制。
官糧?!仗打了七年,哪來的官糧?羌城位于北方,前線所需的官糧幾乎都從羌城優先釋出。但原來這就是皇帝用來杜天下悠悠之口的大好理由!因為明氏貪了所有官糧,百姓不是皇帝遲遲不發兵給餓死的,是泯滅天良的明氏一族眼睜睜看著他們餓死的!是非黑白誰說了算?是已死的枯骨嗎?是再也喊不了冤的幽魂嗎?
不!是史官!是皇帝的走狗!而她已死的族人,含冤莫白,活該被咒罵千秋萬世,永遠不得翻身!
「我阿爹是好人!」她淒厲地大喊,像要沖上前將對方碎尸萬段,要撕爛他們的嘴,「我阿爹是好人——」
父親常跟她們說,那些忠孝節義的故事,教導她們友愛,孝順,忠君,愛國……
明氏竟貪了官糧,眼看著同胞餓死,不配為人啊!
「呵呵……哈哈哈哈哈……」她大笑了起來。
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是氣所磅礡,凜烈萬古存。當其貫日月,生死安足論……他們錯在沒有立刻去死,沒有一開始就去死好保住皇帝的江山!
不是嗎?她再次狂笑,緊澀的喉嚨仍然像要發泄似地大笑,眼角流淌的,不知是眼淚,或雨水。
不知何時大雨紛紛,行人匆匆閃避,而她像游魂一般,在雨中的街道上游蕩,看到行人,便沖上去喊著「我阿爹是好人!你知道嗎?他常教我們對國家盡忠誠,對百姓盡仁義,要為後世典範,呵呵呵……」那些人見她一臉狂亂,雖然模樣生得極好,卻也只能搖搖頭,快步走開。
貪生怕死?泯滅天良?
你知道嗎?你忠心耿耿、肝腦涂地的國家,這樣子罵你啊……
然後,她便像又听見了什麼一般,再次淒厲地尖叫,一會兒大哭,一會兒大笑,最後仿佛終于回過神來那般,早已忘了自己如何走出客棧。
她為什麼在這里?為什麼沒跟著族人一起死去?因為,她自以為偷得一席立足之地,自以為,可以忘卻血海深仇,苟活著。
她的族人,含冤九泉之下,兩年來被世人唾罵,而她呢?她被一個連真實身分都不屑讓她知道的男人,用金籠子和翡翠鎖,像玩物一般地豢養,兩年來錦衣玉食從不間斷,更從不曾清醒地看一看自己恬不知恥的下賤模樣!
你知道嗎?你用心教導的女兒,成為了下賤的,破壞別人家庭的……
明珠幾乎喘不過氣來,再也承受不住地,雙手捂住臉,跪在大街上痛哭失聲,兩年來所有的瑰麗的回憶,突然全顯露出真面目,成了尖銳的刺,惡毒的嘲笑,像暴雨一樣地打在她身上。
她怎麼還有臉活著?怎麼還能苟活著?
臥雲撐著傘,來到她身後,替她擋了好一會兒雨,明珠才終于回過神來。
「明珠姑娘,你要相信,不是所有世人都是愚昧的,還有一些人始終相信你父親的清白。」
明珠起身,轉向她,哭得紅腫的眼,好像所有生為人的溫熱都流盡了那般看著她,「你究竟是誰?」
臥雲手持方巾替她擦去眼淚,笑道「正義之道,吾輩坦然而行,天下間總得有人清醒著,做對的事。我說過,該不該相信你,要等你作出了決定,如果姑娘你終究明白自己該踏上復仇之路,會有人幫你,但是你得和那個把你藏在鵲城的人切斷一切聯系,你做得到嗎?」
臥雲替她拭臉的方巾上,有一股奇特而濃艷的香氣,聞越久,越感覺自己飄飄然身在雲端。
「等你想清楚了,到鵲城的紅花茶樓,會有人幫助你,走上你想走的復仇之路……」
接著,明珠便失去了一切知覺。
紅花茶樓。
是非,去留,其實根本不需要多想。
臥雲將她送回金風園,紅菱說,翠雲觀的女道長送她回來,因為她在祭拜時暈倒了。
明珠信了這說詞,她沒想到的是,連雲嬤嬤竟也信了臥雲的說詞。
你得和那個把你藏在鵲城的人切斷一切聯系,你做得到嗎?
明珠苦笑。是啊,好難啊,這金風園里的一切,全是關于他和她的回憶。
她醒來後,在園里幽魂一般的徘徊,一花一草,一磚一木,素手溫柔地撫過,鬼魅一般地對生而為人的一切美好作最後的巡禮。
算了吧,這一切,本都不屬于她。明夏艷早就死了,明珠也不該存在,陽的愛情,本來就應該是他妻子的。繁華溫存,情愛美夢,她都不配再擁有,余生該選擇的,就是為族人報仇雪恨,那才是屬于她的道路!
她取下了明月和白雪脖子上的銀鈴,幽幽地對它們道別。
今後,你們想去哪,就去哪吧。
但是希望陽看在她的份上,仍然讓它們待在金風園里自在晃悠。
除了父母的牌位之外,她幾乎沒帶走任何東西。雖然那也是到金風園後才立的,卻是她僅剩的心靈寄托,無法舍下。
紅花園里,她見到了臥雲,才知道她本名叫仇余鳳,而她的身後,是炎武征戰七年後,各路對抗司徒爍的人馬中勢力最大的叛黨。天朝皇帝對炎武白月族的趕盡殺絕,站在天朝人民的立場,沒有反對的理由;但是皇帝奪回政權後,對國內所有違抗他、他意見歧異的人一律冷血肅清,對權力霸道的掌控,卻激起了朝野之中一波又一波怨怒的暗流,再加上那些流浪到天朝來,對天朝皇帝心懷怨恨的少數炎武人,這群人很容易就因為共同的仇恨而凝聚成一股反抗勢力。
「其實,我們並不缺同志,這世間對司徒爍那惡鬼不滿的人太多了,你知道你能成為武器的,是什麼嗎?」
「是這張臉嗎?」她有些愴然,有些諷刺地回道,雖然是疑問句,神情和口吻卻早已是篤定的,好像認命了那般。
仇余鳳沉吟半晌,覺得她好像一夕間,有些不一樣了。雖然在今天以前,她也只和她相處過兩日,可她眼里確實有些東西……消失了,或變得冷酷了。
女人天生就會作夢,再薄命再辛苦的歷練都無法讓女人割舍這項天賦,就像仇余鳳第一次看見明珠時的模樣,讓她不由得贊嘆陽為了保護她還真是煞費苦心;一個家破人亡,身負血海深仇的孤女竟然還能有那樣溫柔的一雙眼,既愚蠢又讓人憎惡!但它同時也有可能一夕間消失無蹤,把心里一切美好都掏空了,認命地只為一個冷血的目標活下去——就像她一樣。「你可以做別的。」事實上,仇余鳳有點嫉妒陽,所以才耍了這些手段。
他心機用盡地不想被外人知道明珠的存在,但那副魂牽夢縈、思思念念的模樣還是讓人察覺不對勁。她又不是陽那個整天只知道醉生夢死的養父,當下不動聲色地去查,果然查出一些端倪,再把雲嬤嬤抓來問話也就知道真相了。
雲嬤嬤好大的膽子,竟敢忘了誰才是她真正的主子!但仇余鳳決定只要她幫著瞞住陽,讓陽以為明珠是自己離開的,她會考慮饒她一條老命。
比起男人,她向來更喜歡女人,尤其是美女。她又怎麼舍得讓美女去成為男人的玩物?
「我听說,這世上最能讓男人泄漏秘密,也最能接近那些貴族的,就是妓院。」明珠想起當日在麒麟城時,向導說的那些話。
「我們確實需要一個……可以把全天下男人迷得團團轉的武器。」仇余鳳此刻竟然不是很願意承認要她到青樓去臥底,哪怕這原本就是她一開始接近明珠的目的。
「你們會送我去帝都?」
「帝都的吟雪閣,確實是許多貴族子弟留連忘返之處,但那里才是龍潭虎穴。」司徒爍的情報頭子正是吟雪閣的老板,只不過如今知道這秘密的人恐怕只有司徒爍……當然還有她。這更方便司徒爍監視帝都所有貴族。
「我們會送你到雁城的千夜坊,坊主是我們的人。但是,能不能讓她選上你,並且訓練你,卻是她作的決定,我干涉不了。」仇余鳳頓了頓,「如果你不想做這工作,在她面前就別太聰明。」她好心提點道。
但是,對這個危險的組織來說,又有什麼是用得上她的地方?明珠也很清楚這點,卻沒點破,「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