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落腳之處,是一座僻靜的莊園,莊園里只有一名僕役,加上陽身邊的馬車夫──明珠後來才知道,馬車夫原來還身兼貼身護衛隨從。
明珠當然不會真的當自己是客人,她主動要求做些雜役,不過全都讓陽拒絕了。
「我還不至于奴役一個又病又傷的女人替我干活。」陽又是一副有些嘲諷而閑懶的微笑,雖然戴著面具,但他眼里和嘴角所勾勒出的揶揄味道總是那麼明顯。「把傷養好了,該我的那份,我不會客氣。」
「……」明珠暫時不想去臆測,他所謂「該他的那份」是什麼意思?不去想,是怕自己想得太多了。但話又說回來,現在的她,唯一能作為報酬的也就只有「」了,不是嗎?她還不至于以為天底下的男人都像她阿爹一樣,認為她的聰慧是瑰寶。阿爹對她的栽培,不見得所有男人都能接受,所以她也就不自作聰明地認為,陽會覺得她除了美色之外還有作為報酬的價值。
反正,等到要面對之時,再來煩惱吧。
陽給了她一個房間,雖然小而簡樸,對她而言卻十分足夠了。他還命人給她備了熱水,讓她能夠梳洗沐浴,令她受寵若驚。
大夫為她看過診,給她開了方子,陽也讓僕役去抓藥。
他還為她備了幾套衣裳,盡避全是簡單素雅的布衣,明珠已經極為感激,但她不知道,這是因為陽不希望她太過招搖醒目。
只可惜他還是白費心思了。一襲暗霽色的粗布衣裳,反襯出她雪白無瑕的冰肌玉膚,飛瀑般的柔細長發只是簡單地在腦後綁了霽青花帶,長鬢輕軟地垂在胸前,無須任何脂粉珠釵為妝點,卻已是出塵的絕代國色。
陽把眼里的失神掩飾得極好。他暗自決定,明天重新為她準備一套男裝!
他知道她很美,起碼白天在湖邊,不少人想為她出頭,只是當時情況太過混亂。他在驛道上救了她時,她看起來真是狼狽極了,青絲凌亂,臉上又是血跡又是塵土,衣裳也磨破了幾處。
但明珠蒙塵,仍難掩其光彩。即便在那時候,他也需要一點定力讓自己不心猿意馬。
他還沒想到要她留下來的用處,但他的直覺一向很準,終有一天他有用得上她的地方。何況美色是多麼致命又難以抗拒的武器,他可是親眼見識過的。
頭幾日,陽待她確實就像個一同游山玩水的伴侶那般,他們一起用膳,而明珠只需要陪他到處走走逛逛,陪他興致一來搭上幾句話。
第三天,陽暗地里派出去的探子捎來回報。
「我們在羌城的人一直密切關注著明氏一族的動向……」畢竟是幾百余人的生死,又是舉國注目的大案,他們斷不可能冒著打草驚蛇的危險妄想去「主持正義」──恐怕這四個字還顯得太幼稚可笑。只能暗中觀察,見機行事。
斜靠在羅漢床上的陽,把玩著手上的銀面具,昏暗的燭光只能約略勾勒出他英挺俊美的輪廓,那是一張太年輕的臉──雖無稚女敕青澀之氣,但恐怕不超過二十歲。明珠會猜錯,也許是因為那對城府過深又善于作戲的眼。
他果然再次印證自己的直覺準確無誤。
明珠是明相梧之女。這代表,她的「用處」比他原來所想象的更大,然而這卻不知為何讓他陷入了沉吟,神色陰鷙。
「這件事──關于明相梧之女在我身邊的事,先別讓任何人知道。」良久,他才道。
探子一愣。所謂的任何人,難道包括了……
「包括余鳳,你的主子。」陽臉上噙著笑意瞥了他一眼,那笑卻讓人聯想到吐信的毒蛇,陰險而充滿警告的意味。
「是。」
陽不會輕易相信探子當真不告知仇余鳳,但是探子確實不打算稟報,起碼仇余鳳若未問起,他不會主動提起。
因為他有預感,未來也許有一天,他得在陽仇余鳳之間選邊站。這其說是預感,不如說是近兩年來,這兩位組織當前一明一暗的「主子」之間多次針鋒相對,他認為總有一天這兩人可能會分道揚鑣。
若真有那一天,他寧願選擇陽。
「認輸了吧?何必自討苦吃?」
奴隸販子的長鞭數不清第幾次甩過來的同時,他听到身邊的「同伴」這麼低聲苦勸道。
男人咬緊了牙,嘴里同樣滿是鮮血,盡避傷痕累累,他仍是笑了起來。
認輸?想都別想!
那是他重傷清醒後的第三個月。他還是想不起他是誰,今年幾歲,來自何方。只知道他一清醒,身分就是這群奴隸販子的「貨物」,然而他們始終只把他像賤民那般地凌虐著,卻不曾把他推到任何一個買主面前,于是他隨著奴隸販子從天朝一路來到西域。
盡避他的頑強讓那些奴隸販子將他當成賭博工具──他們讓他和野獸,或者別的更強壯的奴隸做生死搏斗,並在他或他的對手身上下注。不管輸或贏,總有一頓好打,輸的那一方必然會拿他出氣。
雖然失去了記憶,但顯然他骨子里的傲氣並未跟著前半生的記憶一起消失。也許他的真實身分是個命賤到足以抵抗這些屈辱然後活下來的人吧?
那一天,他打死了另一個曾是殺手的奴隸,也打死了看管他的奴隸販子,觸手可及的自由讓他像尾巴被點了火的公牛一般,奮不顧身地逃跑。
在那個叫作狼城的地方,男人和女人都有著蒼狼一般的韌性,奴隸販子的首領在城里取得了合法的買賣資格,于是向管理狼城的霜堡請求調派人手,捉拿殺人逃犯。
他成了滿城圍捕的通緝犯,他的對手從卑劣的奴隸販子變成訓練有素的狼城守夜人,于是很快的,他被緊緊捆綁,周遭圍著十來名黑衣守夜人。
當那少年走來時,他第一眼就明白,他是這群人的領袖。或者,可能是身分更高的人。不只因為狼城守夜人迅速整齊地分立兩旁,為少年讓出路來,也因為少年眼里和舉手投足間的自信傲慢,以及那股霸氣,讓他心生警戒。他無從去形容那樣的不快到底像什麼,因為當時他的處境是那麼的可悲。
多年後他才明白,那些奴隸販子就像野狗鼠輩,它們或許可以以多凌寡地壓迫一只雄獅,但終究是鼠輩。
而那少年是狼族之王,雄性生俱來的本能讓他對這少年充滿戒備敵意,那時他和少年畢竟都同樣的年輕。
「我看過你的打斗。」少年道,眼里是饒富興味的神采,接著迅雷不及掩耳地抽出腰間佩劍,利落地砍斷他身上所有枷鎖──所有動作只在一瞬之間,完全沒傷他分毫!而少年身後的守夜人,顯然對首領出其不意的舉動沒有任何異議,他們絕對地信服自己的領袖。
那樣的服從信任,讓失去記憶的他有一股無法察覺的震撼,而這股震撼,一直延續到多年後,為狼城引來了暴風雪。
「你走吧。」彷佛看穿他的遲疑,少年又諷笑道「他們困不住你的,你會一再地反抗,一再地逃跑,我只是替他們省下力氣。」說罷,手一揮,領著所有守夜人走了。
他得到了自由。
但狼城是孤立在環境嚴酷的凜霜山脈下,狼族居民得以躲開狼群,躲開高原人土匪,甚至是凜霜群山無常而冷酷的氣候,安身立命的避風港。毫無準備地只身出了狼城,他必須有極大的運氣才能安然無恙。
男人苦撐著走了三個日升月落,直到最後,終于因為高燒不止,倒在深山里。
那一剎那,他也許笑了,笑得嘲諷極了。
不認輸又如何?這就是他最後的結局了吧?
他彷佛墜入了地獄,感覺到自己既被寒冰包圍,頃刻又深陷入烈焰煎熬之中。恍惚間,他听到了……女人的聲音?「我們說好的,兩只腳走路的不準救!」嗓音較稚女敕的那個嚴肅地道。
「唔,他一只腳好像傷得很重,看來沒法子用兩只腳走路。」另一個嗓音較成熟的,竟然打趣地道。
「……」也許覺得無言以對的不只他。
他獲救了,醒來時看到的,是一個女人把他扒光了,用朱砂筆在他身上每一處寫字和畫記號。那些字大多很丑,很潦草,只能依稀看出幾個字眼──
骨折。
內傷。
有蛇……
什麼有蛇?
「欸欸欸別起來!」那個說他沒法子用兩只腳走路的女人按著他的額頭,將他壓回床上。
她的力氣也太大了!他的後腦結實地撞向床板。
「啊,不好意思。」女人俯看他,伸出一根食指在他面前晃,「這是幾?」她用狼族的語言,中原的語言,和炎武族的語言,各問了一次。
男人瞪著她,只覺得她莫名其妙。
「糟了。」她大驚失色,模了模他的額頭,又伸手在他眼前揮了揮,「你看得到我嗎?我沒治過失明啊……唔,沒關系,這樣也好,正好可以試試我的理論,我認為失明有一小部分是腦子里出了某種問題,就像氣血淤塞住,畢竟你眼楮明明沒事……你放心,就算你瞎了,我也會治好你,雖然我還沒試過,但通常是可以的,不過我得先找我的筆記,唔……它抄在哪了?」
男人在混亂間搞清一個重點,這女人想拿他試什麼?
「一,你比了一。」
女人轉過身來,「你沒失明啊?」
他是不是在她眼里看到失望?
「沒失明就好,其實我不太有把握,剛剛是安慰你的。」她笑嘻嘻地道。
「……」
「啊,我都忘了,既然你醒了,應該先讓你吃點東西。」說罷,沒等男人提出滿月復疑問,她就風風火火地跑開了。
「……」這是哪里來的急驚風大夫?她是大夫吧?男人不太妙地想,雖然她看起來不怎麼像大夫,身上穿著混和了中原、炎武和狼族的衣裝,而且有男裝也有女裝──感覺就是只挑最輕便的那些,隨便搭一搭穿在身上,最重要的是她看起來也太年輕了,那對笑起來時彎彎的眼,說起話來眉飛色舞的細眉,甚至是頰畔淺淺的梨渦,真的很沒有大夫的派頭啊。
但是,基于人總要往好處想的原則,他希望她是一位大夫。
接著,男人感覺到一股猶如芒刺在背的奇妙視線,他轉過頭,發現一個小丫頭正像貓兒一般,躲在敞開的窗外,兩只拳頭壓在窗台上,只探出半顆頭,用那對在她臉上顯得太大的眼楮,瞪著他。
感覺是奇怪的東西,不要跟她對看比較好。于是他收回視線。
誰知,那丫頭竟然真的無聲無息地來到他床邊,當他發現她時,她已經爬上床,伸出拇指,貼在他眉心上,然後念出一串听不懂的語言。
男人只覺得額頭麻麻的,卻沒打算對這麼小的丫頭動手動腳。當然那也要他還能動才行。
他感覺自己身子無恙,就是有種大病初愈後的虛軟感。
那小表做完這一連串的動作,欺向他,笑容賊兮兮又陰險地道「我在你身上下了咒,要是你敢亂來,就會七孔流血而死!」說話同時,小表一雙已經夠大的眼,在他面前睜得更圓更大,看起來很有氣勢,但配上她兩頰紅女敕女敕、面團似的白圓臉蛋,也挺好笑的。
然後她揚起頭,哼地一聲,走了。
應該說,是趕在那個不像大夫的女人端著藥粥回到房間之前,開溜了!
他逃出了惡毒的奴隸販子的魔爪,想不到,卻落入奇怪的瘋女人手掌心。
而且還一次兩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