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于是,就在收到消息的那一夜,夏侯昌與東方荷兩人便連夜趕回北荻。
一路上,他們先走內陸船運,繞過正在與北荻作戰中的鐵城,之後便由夏侯昌在北荻的車隊接手,每兩個時辰便會在私人驛站換馬換車。
東方荷在車上,偶爾還能小睡一下,可他卻完全沒有。因此,她經常要阻止他在馬車上寫東西聯絡官員,甚至直接把他的毛筆往窗外丟,引得他怒目相視。
「以為自己是鐵打的身子嗎?」東方荷強拉過他的身子,讓他躺在她的腿上,用手遮著他的眼,強迫他一定要歇息。
他皺著眉沒說話,卻沒阻止她用手揉捏他的眉宇肩頸。沒多久,她便感覺他的呼吸變得平穩,低頭看他——他已經板著臉睡著了。
她輕嘆了口氣,知道她若有多擔心梅非凡,他就有幾倍地擔心軒轅嘯。畢竟那是他唯一的兄弟啊。雖然送去了幾船的藥材,可鼠疫這回事,又豈是藥材充足便能解決的呢?
她只能選擇相信梅非凡——她記得在十二年前,東羅羅與北荻邊境也曾發生過鼠疫,死傷萬人。當時身分仍為鳳女羅盈的梅非凡,下令焚燒尸體、以大量的熱水清洗環境,平息了那場疫事——那是鳳女最為東羅羅百姓津津樂道的一事。
東方荷閉上眼,也強迫自己小歇一會兒。因為她還要提神照顧夏侯昌啊!
于是,就在這樣不停地奔波之間,原本需要近十日才能返回的路程,只花了五日時間,便抵達了夏侯昌的住所——一座位在北荻邊境處不遠的山上宅第。
車隊才到山下,早接到命令的護衛便派來了軟轎。黑衣護衛確認了車隊里的人,請他們換上可容六人的軟轎,一路上山。
這座山頭難攻易守,山頂甚至擁有能自給自足的田園,唯藝的缺點就怕有人放火燒山。為了這點,夏侯昌在建造之時,便命人在山下挖了條護城河。
這樣大手筆的工程原要引起側目,可這是二皇子的屬地。他的人若不上報,便不會有人多事。
可如今北荻的宰相沈素若是倒戈支持大皇子,那麼二皇子地位堪危,他們的計劃便要從頭再議啊。東方荷偎在夏侯昌懷里,仰頭看著這一日竟是什麼話都沒說的他。「軒轅嘯會沒事的。」她抱著他的手臂說道。
「他當然會沒事,我不許他死。」他斬釘截鐵地說道,只是牢牢握緊了她的手。「累嗎?」
「我只擔心你累。」
「我和軒轅嘯有過協議,若其中一人早走了,另外一人仍要繼續完成復仇大計。」他說。
「我只想你好好活著。」她嘆了口氣,將他擁緊了一點。
「放心吧。」
他說,可她看出他的心思已經飛到了別的地方。
軟轎被放下,他大步跨出軟轎。
「主人。」府內管事及幾名小避事屈膝為禮,並全都驚喜地看著東方姑娘從主人身後步出軟轎。
東方姑娘不在的這一年內,府內如同冰窟一般。半數的人因為遭到斥責、被杖責或被逐出府外,所有人都過得如履薄冰。
「拜見夫君。」夏侯昌的兩名妻子盛裝上前迎接他。
「全都退下。」
夏侯昌沒看誰一眼,逕自轉身走向他居住的「東方院」。東方荷想著要先跟大伙兒吩咐一下他的起居,也就沒跟上。
夏侯昌走了兩步,皺眉回頭看向她。「還不過來。」他朝她伸出手。
東方荷面上一紅,低頭快步走了過去。夏侯昌的大掌緊握著她,拉著她大步地往前。
大夫人雖然知道東方荷與夫君之間早有情意,可頭一回見到他這麼明目張膽地寵愛一個女人,仍舊不是滋味了起來,畢竟她自認身家背景及姿色都在東方荷之上,憑什麼就只有東方荷能站在夫君身邊。
大夫人冷著臉轉身回房,二夫人沈芸娘則是臉色慘白地站在原地,久久還沒法子移動。當初是自己的多言害得東方荷離開,夫君找了東方荷一整年,沒再跟她說過一句話。如今東方荷回到了他身邊,難道會不怨她嗎?
沈芸娘不由自主地朝他們兩人的背影走了幾步之後,便被鐘管事擋住了去路。
「二夫人,主人剛回來,需要休息。」鐘管事有禮地說道。
沈芸娘咬了下唇,默默地轉身離去。
此時,東方荷正被夏侯昌拉著走回了「東方院」。
僕役們見著了她,個個眉飛色舞,只是看到主人的臉色不佳,因而沒人敢上前多言。
「東方姑娘,已依照您先前傳回來的命令,打理好一切,熱水也已經備妥了。」婢女說道。
「她不是姑娘了,她是我的女人。」夏侯昌攬著她的腰往書房走去,頭也不回地說道。
東方荷耳朵辣紅,擰了下他的手臂,抗拒著不想往前,不料卻還是被他硬拉進書房。
他拉了張雕花圓凳,將她安置在身邊坐下,用眼神示意她磨墨後,自己便拿起架上的筆,準備將腦中所有該做的事全都寫在紙上……
東方荷看著他眉頭緊鎖的模樣,知道外頭議事廳里,定有許多人等著他召見報告。關于生意的事、關于沈素女兒是否為太子妃人選的事、關于二皇子在鐵城的戰役、關于軍糧和武器一事……
東方荷傾身向前,無預警地拿走了他手中的筆,站到了他懷里,捧著他的臉柔聲說道︰「有什麼天大的事,你這幾日在車上也交代得差不多了。你的事業我管不著,可夏侯昌這人歸我管。你現在給我好好盥洗一番,才許坐下來工作或去見人。」
夏侯昌抿著唇,看著她固執的神情。
等她伸手探到他肩頸揉捏時,他才知道自己有多僵硬,而她有多擔心。
她說的沒錯,他該交代的事確實都交代完畢了,如今就只等著議事廳那些人上來報告,不差這一刻的。
「我全交給你發落了。」他將她拉入懷里,將臉龐埋入她的頸間。
她摟著他,輕聲對他說︰「會沒事的。」
「如果有事呢?」他悶聲問道。
「有事,我替你擋著。」她雙手叉腰一本正經地說道︰「有我那柄鐵鍋在呢,還怕少你一口飯吃嗎?」
夏侯昌笑了,由著她拉著他的手,走向書房外頭的浴室。
僕佣們正打算送茶進入書房,沒想到卻先看到東方姑娘拉著主人走了出來。
大伙兒全都驚訝地瞪大了眼,因為他們都知道主人一進書房,沒有待上半天時日,是不會出來的。
「茶和熱湯都先熱著,一會就用。」東方荷說完,逕自拉著夏侯昌走進浴室。待她替他淨了發、潔了身,為他揉散了肩膀的僵硬,這才又把他推回書房,伺候他用完湯、喝了口茶,也替他磨好墨之後,她便想退下休息。
「別走。」他的大掌驀地扣住她的手腕。
她撫了下他的發,知道他此時的心情。無名島上的軒轅嘯生死未卜、北荻政事又有變動,只有她是他的安心所在。
「我一會兒就來。」她說。
他抿了下唇,黑眸固執地看著她。
「再不讓我盥洗休息,我一會兒就成了糟糠妻,很快的就不入你的眼了。」她抱著他的頭,啄了下他的唇。
「你永遠都是我的荷花。」他緊握了下她的手,繼而下定決心似地將她推開在一臂之外。「快去休息。」
東方荷點頭,走出書齋,吩咐婢女們半個時辰後再為他送些茶和茶點進去。
幾名女管事等在一旁,一看到東方荷出來,便將她團團圍了起來。有很多話想追問,可一看到她疲憊模樣,便也只敢說正事了。
「東方姑娘,不——是夫人,二夫人在外頭等著你。」女管事金春先上前說道。
夏侯昌的「東方院」,除了東方荷及固定服侍的人之外,旁人若是擅進,是要受罰的。
「請她進到耳廳等著吧。」東方荷揉揉發疼的發鬢。「還有,你們還是叫我東方姑娘吧。」
「怕主人听到我們叫您姑娘要發火呢,主人好不容易手拉著手將您帶回來了呢。」管事之二金夏吐吐舌頭說道。
東方荷好笑又好氣地捏了下金夏的臉龐,輕聲說道︰「就你陪著過去吧。」
金夏點頭,知道東方姑娘此舉用意是讓她在必要時幫忙找理由月兌身。
東方荷才進到耳廳,沈芸娘便慌慌張張地從檀木椅里站了起來。
「見過夫人。夫人找我何事?」東方荷在沈芸娘身邊落坐。
「我是來道歉的!」沈芸娘抓住她的手,雙膝一軟就要落地。「芸娘那日出言不妥,害姑娘忿而離開。自此之後,心有內疚,日日為姑娘的安危擔心。姑娘今日平安回來,特來請罪,還望姑娘見諒。」
「我那日離去之事與你無關,你莫再自責了。」東方荷和金夏兩人一同將沈芸娘扶回了座椅里。
沈芸娘不安心,拉著東方荷的手,絮絮叨叨地又說了一會話,直到金夏開口提醒。「二夫人,東方姑娘連趕了幾天路,還未歇息呢。」
「我——我真該死!」沈芸娘自責地紅了眼眶後,連忙推著東方荷說道︰「姑娘快去休息吧。」
東方荷點頭,便在金夏的攙扶下離開了耳廳,進入浴室盥洗。
待到她沐浴完畢後,她回到了夏侯昌的寢房里。
坐在榻邊呼吸著熟悉的檀香及乳香味道,她竟不知不覺地斜倚在榻邊沉入了睡眠間。
再度醒來,是因為隱約間覺得有燭火刺眼。
她揉著眼抬起頭,但見夏侯昌正在寢房一隅的矮幾前挑燈夜戰著。她心一疼又一暖。心疼他這麼勞心費力,心暖的是他其實少在寢房工作,無非是為了看她。她光著腳丫子滑下睡榻,走到他身邊,拉起他的手往榻邊扯去。
「睡覺。」她說。
「霸道的小東西。」夏侯昌薄唇抿起笑,任由她拉著他起身走回榻邊。
她按著他在榻邊坐下,替他寬了外袍、為他取下發冠,以指梳散他的發。再拔下他臉上面具,推他躺在玉枕上,並揭去他臉上的疤痕。
待到她轉身擰了條布巾,拿來藥膏時,他已經睡得不省人事了。
她心疼地嘆了口氣,在他常年貼著疤痕的皮膚上敷了層藥膏後,便拉過被子蓋住彼此,只願他日後的每個夜里,都能擁有這樣的好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