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視線對上,茹珊羞紅臉頰,頭微微下垂。
「東西放下,你出去吧。」他淡聲道。
她遲疑半晌,回道︰「爺,自從您回朝,幾個小少爺和小姐就吵著想來同爺請安,只是這些日子里,府里客人進進出出,爺忙得緊,茹珊不敢提及,如今瞅著爺不忙了,是不是可以……」
「下去。」冷冷兩個字,他阻下她的話。
茹珊不死心,急急一跪,一只柔若無骨的小手攀在他的大腿間,淚水倏地盈滿眼眶,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
「是茹珊多話了,還望爺別生奴婢的氣。」
這是活生生的勾引,以前她若是這般做,爺就會呼吸急促、控制不住,一把將她抱起來,把正事兒給辦了,但這回……爺沒反應。
她又將另一只手貼上他的腿月復間,微微仰頭,眼楮輕眨,長長的睫毛微掮,動人淚水跟著滑過臉頰。
董亦勛不覺得心動,只想著︰真不錯的演技,不送她去當戲子,太對不起她一身才藝了。
「爺……」她柔情似水地又軟軟喚了聲。
「董壹,進來!」
候在門外的小廝應聲進門,看見屋里的景況,心一震。這、這……這時候爺讓他進來做什麼?幫忙吹蠟燭嗎?他冷硬的臉龐輕抖兩下。
「爺有什麼吩咐?」
「把人拖下去,以後我的書房不可以隨便放人進出。」
「是!」他毫不遲疑地把人給架起來拖出去。
門關上,好半晌,董亦勛才舉箸夾起茹珊送過來的菜肴,放進嘴中輕嚼,下一刻,他將菜吐出來。里面摻了春|藥。
這年頭,藥很便宜嗎?茹珊身上下了藥、飯菜里頭也下藥,就這麼不計成本,非把他給害死不可?他微哂。自從清醒後,他的味覺與嗅覺變得非常敏感,即便一點點的不對勁,他也能立刻察覺。
大夫人對茹珊、茹綾已經下毒多年,導致她們身上的毒藥味越來越濃,她們早已生不出孩子,只能在與男子交|歡時,將體內的毒引到男子身上。他若是吞下春|藥一個把持不住,引毒上身,日後他病亡,誰都不會聯想到那位。
是好手段吧,把他身邊的女人一個個清除,讓他有需要時,只能找兩個已被下藥多年的通房丫頭發泄,只可惜,他看重性命甚于看重情|欲。
他雖然不記得過去的事,但五年的光陰足夠讓他探听到許多事。
他的親生母親在生下他不久後便撒手人世,嫡母林氏本想接他到身邊和自己兒子一起照料,只不過太夫人心憐他無母,便將他帶在身邊撫養。
林氏寵他溺他,他要什麼都毫不猶豫就允下——人人都夸獎林氏賢德寬厚、善待庶子,因此小時候,沒有分毫心機的他經常賴在林氏身邊,真心將她當成親娘。
但董亦橋就沒有這等運氣,他從小便被嚴格管教,三歲背詩、四歲讀史、五歲已經寫得一筆好字。
听說那時董亦橋隨時隨地拿著一本書,當他在屋外跟父親的侍衛學拳腳功夫,在騎馬玩耍時,董亦橋稚女敕的聲音,一句句背著子曰。在他領著小廝天天出門逛大街時,董亦橋在臨字帖。
如此這般,小時候還不覺得差別,可當他們兩個越大,便越看出不同。董亦橋十一歲便通過院試,有了秀才資格,恭謹孝順、溫良賢德,而他董亦勛卻成了不折不扣的紈褲子弟,成天只會逛青樓狎妓、花錢惹事。
慢慢地,他們在老將軍眼里就有了高低落差。
太夫人埋怨嫡母太寵他,嫡母什麼話也沒說,只是拿著帕子抹淚,旁人看在眼里,還有什麼不懂的?
孩子不是從自己肚皮里爬出來的,難教啊。管教嚴格,別人會嫌她刻薄,管教松點,又被人批評不上心,說到底,這就是件吃力不討好的差事兒。
他天天往外跑,她便四下替他張羅親事,而她尋到的不管是妻或妾,每個都出身不高。自然,這怨不得林氏,他董亦勛風流名聲在外,又是庶子身分,怎匹配得上名門貴女?
反觀董亦橋,雖然莊氏手段厲害了些,可人家是堂堂尚書府的嫡女千金,怎樣都較他來得體面。
若是照這情況發展下去,這個家定是要交給董亦橋當頭了。
誰料到,一場墜馬事件會讓他這庶子的性子天翻地覆大改變,他本來就身強體健,有一身好功夫,現在從了軍,又屢屢立下功勞,得到了皇上賞賜。事情發展至此,那位大夫人能不膽顫心驚?她耗費二十幾年的心血,可不是要把辛苦經營起來的將軍府交給別人的兒子。
這幾日,王丞相夫人接連遞帖拜訪兩次,言里語外都是暗示,暗示相府有位三小姐,人品相貌樣樣好,對孩子極有耐心,想必更讓林氏著急。
如今朝堂上,他已經強壓過文官出生的董亦橋,倘使再讓相府小姐入門,以後這個家可要換人來掌了。
即便他董亦勛是庶非嫡,但一來他是長子,二來他出生武官,更符合了「將軍府」三個字,三來……有傳言,皇上要為此次的勝利對他厚封重賞,至于會封賞到什麼程度,人人都在張望著呢。
至此林氏怎可能耐得住,除讓茹綾、茹珊動作外,她還刻意到廟里替兩個兒子祈福,並讓得道高僧算了算兩人的八字。而這一算,居然算出他命中帶煞、克子克妻,加上長年領兵、殺戮太多,陰德盡損,怕是將要孤老終世。
听到這個傳言時,他笑了,林氏這是病急亂投醫了。他為國家朝廷,妻死妾喪都不曾回家,已經讓皇上心生歉意,如今再有這個傳言,皇上定會想盡辦法替他賜婚。
她是阻了相府千金進門,可萬一皇上讓他尚公主或迎娶親王女,成為真正的皇家親戚,她要將自己置于何地?
賜婚……念頭自腦中竄過。也許他可以找個好時機,同皇上談談賜婚的事情。想至此,他笑了,是發自內心的真誠笑意。他起身往園子里走去。今兒個亦橋會在那里吧?應該,每每心不順遂,他就會在那里待到深夜。
五月,夜風微涼,董亦勛負著雙手往前慢行。董參、董肆還守在書房外頭,方才的事讓他們明白,從今天起,書房成了重地,不可以任人隨意進出。董壹、董貳則離了十來步距離,跟在他身後。
將軍府是先帝賜下的,當年先帝賜下三座類似的宅子給三個有功將軍,董奇關、何項、郁定國。匆匆數十載過去,何家滅了、郁家沒落,只剩下他們董家還苦苦支撐。但願父親能夠洞燭機先,不要臨老做出那等糊涂事情,免得祖先苦苦建立的榮耀毀于一旦。
將軍府佔地廣闊,春夏花開遍地、綠樹成蔭,園子里有個人工開鑿的湖,是從府外引進的活水,湖的兩端架起一座拱橋,拱橋中間有座琉璃瓦小亭,橋梁上每隔兩、三根柱子就燃著一盞燈,把湖面照得金光燦燦。
遠遠地,董亦勛看見了亭子里那個落寞的背影,他順著燈光向前走近。
兩人對視片刻,董亦勛清淺一笑,客氣地說道︰「夜深了,二弟怎麼還在這里?」
「大哥不也在這里?」口氣里帶著兩分挑釁,董亦橋與他對視,久久沒別開眼楮。
董亦橋不喜歡這個哥哥,非常不喜歡。
從小他就被教導,董亦勛不是哥哥而是對手,如果自己不夠強,屬于他的一切將會被鯨吞蠶食,啃得連骨頭都不剩。
在心底,他既羨慕董亦勛自由自在不受拘束的性情,卻又鄙夷他不成材的人生,另一方面,更嫉妒母親對董亦勛做的表面功夫……那是種很難解釋得清楚的感覺。
那次他幾乎死了,他心中有股說不出口的輕松。因為從此,他再不必天天想著如何表現,好遠遠將董亦勛甩在身後,不必勉強自己恨一個實際上性情溫和、良善,任何人都很難恨上的手足。
可是,他奇跡似的活了下來,還變得像另外一個人,成了有責任感、有能力、願意為家族名譽而拼命的男人。他既佩服這樣的董亦勛卻也嫉妒他,而隨著他的朝堂地位節節提升,母親的嫉恨也越來越深。
董亦勛的母親不過是個下賤的通房丫頭,卻奪走父親所有愛憐,父親給了母親地位、榮耀、尊重,卻沒給她一絲一毫的愛,這讓母親情何以堪?
因此,他對這位哥哥的感情益加復雜,他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兄長,但為了可憐的母親,他必須討厭他,把他當成敵人。
「睡不著,四處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