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
因陳開起臨時會,所以陳又開始熱鬧了,但讓人意外的是,過往炮聲隆隆的巽廳這回完全被乾廳比了下去,因為甘莫語不僅比過往更高傲、無禮,而且也愈發霸道、冷酷、跋扈,弄得整個承平宮中,除了李師清外的所有人,幾乎都與他怒目相對。
是的,除了李師清外的所有人,因為連向來風度翩翩的雲菫都朝他拍桌子了。
他竟反對派遣協和部隊援救那曾經救助過他與雲菫,如今不知因何原因,竟與其他幾個流浪民族一起陷入某股不知名勢力強力追殺的妻族!
「這本就非屬承平協和部隊的任務,若各位能找出任何一條承平法令獻章說服我,我自會收回前言,並向各位致歉。」那時,他冷冷地注視著眾人,特別是雲菫,「若找不著,請恕我無法痛意此項提議,更不會同意我易天國協和部隊出兵,但若在場的諸位大人個個都如同所表現出來的那般情操高尚,不妨考慮自行派兵援助,我個人絕對樂觀其成。」
說完這話後,甘莫語冷冷地轉身離去了,無視他身後那一道道如利箭似的義憤填膺與嫌惡目光。
笆莫語的立論自有其依據,但基于人道立場,眾人自不忍見到那群在天禧草原周邊的流浪民族遭到無名迫害,可如今,各國協和部隊的主力都集中在另一戰場,抽不出身,唯一還具有戰斗力且尚有余力的,只有易天國剛重組、整建的新協和部隊。
其實,甘莫語早知道自己的說法會引起多大的反彈,但他是故意的,因為只有他知曉妻族那些流浪民族為何遭人追殺——
因為發現他毫發未傷地回到易天國後,某人慌了,所以「他」想知道他有沒有找到隱婆,想知道「他」的秘密有沒有曝光,更想知道到底是哪個民族誰救了他。
但在知情者全歿,追查毫無結果,且根本無法對他施以隱婆之術的情況下,才會將一腔怒意完全釋放在包括妻族在內的所有流浪民族上。
是的,雲菫置身事外。
因為甘莫語早透過草原特有的消息傳遞方式,放出了雲菫在離開海老國後,並未與他同行,而是暗自前往他國做機密外交工作的消息,那個他國,就是他們離開隱婆後,她瀟灑縱馬前去的國度。
來吧!雪球繼續滾吧!賓得愈大愈好……
僅管完全的無懼無畏,然而,一想起雲菫拍桌對他怒目而視的情景,甘莫語的心,還是重重抽痛了。
但就這樣繼續恨他吧!如此一來,她就安平了……
笆莫語並非不擔心妻族,可除了他之外,沒有人知道,當乾廳中指責聲一片之時,表面上看起來吊兒郎當的荊琥岑,早在他的請托下,以「兄弟價」前去營救各族。
不過,拿錢辦事、只管打仗的佣兵部隊自然不管善後,所以,當各族莫名被救,還高不清楚狀況之時,卻恰懊與乾廳中那名以最大音量怒吼著「他易天國不來,我君子國來」,那本只想表表態,卻在眾人欽佩目光下不得不硬著頭皮,帶領著一幫毫無戰斗力的義勇軍,一路左躲右避就怕真遇到敵人的君子國三皇子單于立巧遇。
「我是君子國的三皇子單于立,是我,救了你們!」
如此機會,單于立自然不會放過,他大聲的對各族宣誓著,縱使根本沒人搭理他。
但當各族平安的消息傳回,而單于立也返抵承平宮之時,幾乎所有人都相信了他的說辭,並且還特地為此舉辦了一個高規模的慶功宴。
「唉!要是能讓菫大人如此望我一眼,我這輩子就沒白活嘍!」
「也只有單大人這般有勇有謀之人,才配得到菫大人那絕美燦爛的笑容。」
「那倒是,單大人確實太不容易了,也難怪菫大人會一直笑逐顏開地伴在他身旁。」
「我看,估莫不久,也就要好事近了,畢竟單大人對菫大人本就傾慕已久,這回也算是得嘗夙願了。」
「自古沒人慕英雄,舉世皆然啊……」
宴會廳中,笑聲、贊揚與感嘆溢滿了整個大廳,僅管早知會有這樣的結局,但真正望著雲菫對單于立綻出的那抹燦爛笑容,被所有人故意孤立于一旁的甘莫語,表面上看起來依舊傲然冷峻,可他的心卻是那般的苦澀與緊縮。
那個笑容真的好美、好美,但今世的他,沒有足夠的幸運能擁有……
悄悄轉身遠離那陣完全不屬于他的歡聲笑語,因為甘莫語無法再听,因為再听下去,他怕自己一直以來的偽裝,頃刻間便會崩落,畢竟這份藏在他心中的深深默戀,已足足七年了,而且還會繼續延續一生一世,直至他真正合眼的那一刻……
十九歲那年的初春,臉上戴著人皮面具,以蕭老大人侍衛身份陪同著周游列國的他,像往常一樣獨自站在南國花園外等候蕭老大人之時,見到了輕仰著頭,慵懶地坐在白色梔子花叢間沐浴冬陽的她。身著翠綠粉衫的她,十五歲的她,是那樣高貴,那樣優雅,那樣絕美,如同花神般的她……
「你,過來。」
一直以為她不會注意到他的,但不知為何,她卻突然叫住了園外的他。
可他沒動,因為他不願靠近她,不願任何女子,沾染到他一分一毫的不祥之氣。
然而他雖沒動,她卻緩緩向他走來,然後望著他的手背輕斥著,「硬撐什麼?要真有個萬一,怎麼辦?」
在那絲滑般的柔柔輕斥聲中,她取出了懷中的金創藥及手絹,然後細細替他不久前為保護蕭老大人而添的新傷敷藥、包扎。
「謝謝。」垂眼望著那翠綠色的手絹,他淡淡說道。
「原來你會說話嘛!」突然,她輕輕笑開了,笑容猶如盛開的百合,「我知道你,你是蕭大人的侍衛。」
「是。」
「陪蕭大人去過多少國家?」
「十余個。」
「是哪些國家?給我說說他們之間最不同或特殊之處。」
就這樣,那一個午後,她靜靜坐在一時忘了命運的他身旁,听他講述著他所有領略過的異國奇聞,然後任她本就明亮的雙眸愈發晶亮,任她唇旁的小小梨渦愈旋愈深。
當僕役終于喚走她後,一旁的南國侍衛滿眼愛戀地告訴他,她是隨著女兒國外事女爵一同前來的女兒國四公主,雲菫穆爾特。
那日後,他再忘不了這個名字、那個容顏,那在一片白色梔子花中那般慵懶、清麗的「花神」。
而後數年,表面上仍為蕭老大人侍衛,但實已成為蕭老大人身後情報搜集頭子的他,與她仍多回相見。
他望著她由一名帶著梨渦甜笑的少女,成長為一名風采翩翩,游刃有余地周旋于眾多國度與男子間的慧黠外事女爵,但無論她腳步多匆忙,身旁繞圍多少人,只要見到他,她總不忘向他這個多年前曾與她有一「午」之緣的小小侍衛輕輕頷首致意。
他從不主動靠近她,因為縱使連他自己都不確定自己身上是否真存有所謂的「煞氣」,但他絕不想讓她有機會受到任何波及。
可他卻知曉有關她的所有傳聞,對她每一回的精彩談判了若指掌,他親眼見識過她優雅自信、淡定從容地舌戰群雄後的大獲全勝,更看得出她因女子身份而受其他保守派男性外事官非議、排擠之時,那依然帶著淺淺甜笑後的不服與不甘……
她的聰慧、自信、優雅、堅強,甚至倔強、高傲,他全明白,所以,當他為了獵捕「獵人」,而以真正面目進入承平宮後,他小心翼翼地避開她,更從不正眼望向她,怕只怕自己的眼眸泄露出對她的任何戀慕,僅管她對他,除了基于禮儀的頷首外,根本視而不見。
但無論他如何避,終究避不過,而他,終究還是傷了她,並且更在如禽獸般地奪取了她的處子身後還完全不聞不問!
是的,甘莫語知道,或許李師清的出現,以及他對雲菫多回刺探未果曾讓他困擾、痛苦、壓抑,但在草原上那個水塘旁,當他徹底望見她後腰際那三顆呈倒三角形的紅痣,竟與自己那塊方帕上以血凌亂書寫著「花神、處子」,和所畫的圖案那般吻合之時,他終于明白,他與她,都避不過了……
他狂喜著自己的美夢成真,卻又憂傷她只是以之償還他先前的人情,更憂傷她一次的以之償還。
僅管明知是做戲,僅管明知她對他的印象從來不佳,僅管明知他不該靠她太近,但他還是徹底地為她的每一個笑容心動,沉淪在那真正猶如平凡夫妻的親密互動與談話中,更在徹底壓抑不住對她的渴望之時,那樣猛爆地擁抱著她,痴迷著她在他身下之時,所有的甜膩嚶嚀。
直至隱婆直言不諱的話語,像一把大錘般硬生生地將他由夢幻中敲醒。
隱婆的話,讓他認清了自己其實是個假貨的現實,隱婆的話,讓他認清自己確實是個天煞孤星的事實,隱婆的話,更讓他明白,他,永遠不會是她的伴侶,因為那名將被她所愛,並以生命愛著她的男子,是與她一般,貨真價實的貴公子!
那名男子,不是他……
每想及此,甘莫語的心總恍若被硬生生撕開般的痛入骨髓,呼吸更幾乎停滯。
但他,又能如何?
包何況,無論宿命是否真正存在,她的表現在在讓他明白,她,永遠不會愛上他……
也罷,既然如此,他該怎麼做,就咬牙做吧!
而她,恨他也罷,怨他也罷,就算自此後徹底鄙視、無視他,都好,只要她不要再靠近他,只要她能得到像她那般美好女子該擁有的幸福,就好……
真當她不清楚他在做戲嗎?
真當她不明白他的心底其實多柔軟,保護欲多強嗎?
真當她不明白他之所以那樣霸道、強硬、無情,都是為了讓「獵人」將矛頭獨獨指向他而忽略掉她嗎?
笆莫語,你真當我雲菫是傻子不成!
一人快步走向正花園清亭,雲菫氣得指尖都深陷掌心之中,眼眸更是氣得都模糊了,但這全只因心疼那名霸道男子的深深傻氣。
真沒見過這麼傻又這麼笨的冷木頭,但若這就是他想要的,那她就會盡全力配合他——
無論是要她指著他的鼻子像潑婦般的罵街,抑或是火力全開的對另一名男子展現她最擅長的燦爛甜笑。
但只要一揪出那名無法無天的「獵人」,看著吧!她絕對會徹徹底底、痛痛快快地罵他一頓,然後,再轟轟烈烈、凶凶猛猛地追求他。
你等著吧!笆莫語。
「菫大人。」
正當雲菫舉頭望月、以心立誓之時,她的身旁突然傳來一個輕柔的嗓音。
一听到這個嗓音,雲菫的心頭驀地一緊。
「李姑娘。」悄悄深吸了一口氣轉換心情後,雲菫緩緩傾國頭對主動來至她身側的李師清抿嘴一笑。
「不知能與菫大人聊聊嗎?」凝望著雲菫臉上自然、動人的淺淺笑意,李師清怯生生地問道。
「當然。」僅管自李師清成為甘莫語的唯一支持者後,兩人間就很少交談,但雲菫還是輕笑答道。
「听說……您接受了單大人提出的親事?」低下頭輕絞著手中的手絹,半晌後,李師清輕輕問道。
「考慮中。」
「若是甘大人……也向您提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