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名名將,是當時海老國佣兵中最富盛名的二把手霍將軍,為了感念石頭的舍命相救,霍將軍不僅親自登門致歉、致謝,認軍母為義妹,更將軍家兩姐妹視如己出。
軍家,從此月兌離了貧寒,以石頭的生命,換來了往後的衣食無憂。
只不過,僅管軍母及軍家兩姐妹已可日日華衣美食,卻從沒有忘記,自己如今在他人眼中的榮華是用什麼換來的,所以她們寧可棲身在那間小小的石屋中,一直陪伴著她們的石頭,直至軍小妹出閣的那一天。
「他,就是石頭吧!」
是的,雲萳用「他」,而不是荊琥岑。
若她沒有猜錯,現在的「荊琥岑」,只是一個影武者,真正的荊琥岑,恐怕早在十年前,便已故去。
可為了某種原因,荊琥岑這個人不能死,所以當初才十五歲,而現齡二十五歲的石頭,戴上了永遠不能月兌下的面具,成了人們眼中戰無不克,三十四歲的「荊琥岑」。
老實說,望著手中的報告書,想著過往的一切,縱使雲萳真的很想說服自己,這只是個巧合,畢竟這個結果實在太駭人听聞,甚至足以動搖埃老國國本,可她實在找不出任何理由來反駁她那日的親眼所見,以及至今所獲知的一切。
十年前,石頭死去之時,正是荊琥岑宣稱閉關的那一年;十年前,因石頭的光榮死去,軍家一直榮寵至今,就算那名霍將軍早已逝去;十年前,荊琥岑曾有一名極其寵愛的嬌妻在他閉關時琵琶別抱,可出關後的荊琥岑不僅毫不在意,並還在她大婚時,送去了一份大大的厚禮;十年前,尚有少數幾人見過荊琥岑的真面目,可這十年間,卻再無人得見。
此刻,望著調查報告中的那張荊琥岑畫像,老實說,雲萳真的很難將「他」與畫像連結起來。
杯像中的男子,面色黝黑,由左臉至右頰,有一道橫跨整張臉的長疤,目光如鷹,眼神如電,而微微上揚的嘴角,含著一抹放蕩不羈的高傲微笑,與現今荊琥岑的痞氣笑容有些相似,卻是真正、完全的放蕩不羈。
報告書上說,當時的荊琥岑是強要了他的妻,才讓她不得不從了他;報告書上說,那張面具一開始掩飾的,是那張令人——特別是他的妻——驚駭的臉,可後來反倒成了他的象征;報告書上說,他雖個性豪邁奔放,卻一直是個體貼下屬的好上司,並與老杜宰相向來關系深厚;報告書上說……
報告書上說了很多關于荊琥岑的事,而仔細研讀那些細節後,向來第六感敏銳的雲萳只更加確定,那男人,真的逝去了,因為今日的荊琥岑,雖在戰場上同樣令人膽寒,但個性上,卻沒有過去荊琥岑所擁有的那份獸性凶猛,以及那份目空一切的高傲與狠勁。
終究,出身有別,總歸,個性及歷練皆有不同。
縱使大多數人都將現今荊琥岑的收斂,歸功于那一年閉關的成果,可雲萳卻明白,不是這樣的。
其實,若那日,她沒有悄悄跟隨著他,並見到他含淚送別的那一幕,或許她永遠不會發現這一個秘密,甚至怎樣也不可能將兩人聯想在一起,畢竟荊琥岑與石頭在年歲上不僅差了近十歲,而且平素生活幾無交集。
一個實際年齡只有十五歲的少年,竟冒充一個二十四歲的戰神,並且一冒還是十年,該說他是膽子太大,還是野心太大?
都不是,因為海老國的大將軍王根本沒有任何實質的權勢,他之所以敢這麼做,為的應只是想讓家中的老母與姐妹再不必挨餓受凍,為的應只是想讓那些與他同樣出身的人,不被剝削。
包何況,他一定比任何人都明白,若有一天,這個秘密遭人揭露,等待他的,將只有死路一條,可他不僅全然不予理會,而且寧可失去自我,日日將命懸于一線,也要讓自己徹徹底底地成為另一個人!
不過,這樣的一個替身計劃,若無人幫他護航、掩飾,是絕不可能成功的,所以那位真正的幕後主使者,應就是現今掌管海老國國政的老杜宰相,目的極有可能是為了想在八年前,海老國那場少見的宰相爭奪戰中的出現,不讓那群有野心且剝削百姓的陰謀家得勢。
不是荊琥岑時的他,究竟會是哪一個人?
依他對皇宮的熟稔,與緊急處理事務時總能及時出現的情況來判斷,他應是經常在皇宮中四處走動之人,而什麼樣的人,既能在皇宮中隨意出沒,卻又不引人注意呢?
「小痹,有人送花來給你,不過送錯,送到我那兒去了。」正當雲萳努力思考之時,她的耳畔突然傳來一個慵懶的輕啞嗓音,「這花真夠美的啊!」
報?
听到六姐雲莙的聲音,雲萳愣了愣,望著她懶洋洋地由門口晃進來,直接窩入躺椅,而她身後,有幾個下人陸續將幾盆花送了進來。
「小莙,你又偷懶了!」望著雲莙的懶貓模樣,雲萳又好氣又好笑地輕斥著。
「什麼偷懶?用詞不當!你六姐我這叫忙里偷閑。」優雅地打了個呵欠,雲莙伸出夾著一封信的縴縴手指,順便指著其中兩盆小白花,「那花能不能給我啊?光聞著,我都快睡著了,要是放我房里,我保證可日日一覺到天明,再不必忍受失眠之苦。」
「你明明就剛起身,而現在,都午時了。」昵了雲莙一眼,雲萳走向她,取走她指尖的信,然後望著信封上那獨屬于荊琥岑的臘封花押。
他給她送花,送的還是昊天種的花?
為什麼……
「小媚眼別那麼尖,你以為當個丞相那麼容易啊!日日沒完沒了送上的文牒不說,還有那好似永遠開不完的會,幾輩子都制定不完的政策。」賴在躺椅上的雲莙不斷抱怨著,可嗓音卻是那樣嬌懶。
「那些事,明明左參事都幫你參謀好了,你平常只要露個臉就行,可你卻懶到連臉都懶得露。」又昵了雲莙一眼後,雲萳低下頭拆開臘封,邊抽出信紙邊說道。
「少跟我提那個家伙,一提他我就有氣,更何況他又不是沒拿到好處。」雲莙輕哼一聲,然後用手撐住下頦凝視著雲萳,「對了,那個大軍頭心里頭寫什麼啊?我來這兒一路上都在猜,那種連送花都能送錯地兒的大老粗,搞不好寫起情書來格外有氣魄。」
「喏!自己看。」略略掃了一眼後,雲萳毫不為意地將信紙遞給雲莙。
「這多部好意思啊!」嘴中說著不好意思,但雲莙可是大大方方的伸手接過信,在望及信中文字時,驀地愣了愣,「這……這寫的什麼啊?」
「小萳啊!爺先借昊天的花表達表達心意,過幾日便看你去,記得想我哪!」蹲至花旁,雲萳輕嗅著花香淡淡說道,可唇旁卻浮現出一抹連她自己都沒發現的輕甜笑意。
「乖乖,這跟暗號似的圖,你居然看得懂!」努力研究著那完全看不出字形,只東畫幾個圈,西畫幾個方格的信,雲莙嘖嘖稱奇著,「果然跟他心有靈犀啊!難怪你都回女兒國了,他還追得這樣緊。」
「誰跟他心有靈犀了!」听到雲莙曖昧的話語後,雲萳輕啐一聲,可臉頰不知為何有些微熱,「解暗號本就是我的老本行,更何況他那手爛字,我都看大半年了,能看不懂嗎?」
「臉紅了喔!小萳。」雲莙揚了揚眉,將雲萳由頭到腳打量一遍,小臉上的神情更是曖昧了,「不過都半年了,那大軍頭居然沒吃了你,真是難能可貴啊!」
「胡說什麼呢!」聞言,雲萳的俏臉真的紅了,半晌後,她卻忽地回身,好奇地望著自己這聰慧無人出其右,卻也懶散無人出其右的六姐,「你……也看得出來?」
「你六姐我可是後宮女官人人稱頌,號稱閱人無數、天賦異稟的奇才哪!能看不出來?」雲莙懶洋洋地靠回躺椅上,然後突然又支起身子眨了眨眼,「等會兒,也?你的意思是,他能拆穿你跟小九,主要是靠這個?」
「嗯!」對于雲莙總天外飛來一筆的跳躍式思考,雲萳向來深感佩服,因此她毫不隱瞞地點了點頭。
「乖乖,這大軍頭這回玩真的了……」雲莙沉吟了一會後,忍不住望著雲萳輕笑出聲,「那你還等什麼?就如他的意,快把他招來當駙馬啊!這樣以來,戰力彼消此長,海老國的威脅至少少掉一半哪!」
「別胡說,他只是一時興起,拿我取樂罷了。」
不太明白雲莙又是從哪點看出荊琥岑這回是玩真的,但雲萳卻只是背過身去,又一次望向那些花。
老實說,她也不是真沒想過將他招為駙馬的好處,可在今日看過報告書後,她卻恍恍有些明了了,明了當初的他,可能真的不是一時興起,畢竟女兒國的駙馬一職,對一個再沒有自己,且對現在生活感到厭倦,甚或有危急意識的人而言,听起來確實像是一個不錯的避風港。
但她也不得不說,他真是太天真了,竟天真的以為成為她的駙馬,就可以擺月兌他現在的假面生涯。
他難道不知道,海老國怎可能輕易放了他?
老杜宰相怎可能少了他?
而那些想整倒他,甚或取而代之的野心軍頭,又怎可能在還沒由他身上得到好處前,便任他不著痕跡地平空消失?
不知道為什麼,一想及此,她的心,竟有些微微的疼,以及一份不知名的沉沉苦澀……
「取什麼——」
望著雲萳有些惆悵的柔美側顏,雲萳正想開口詢問,門口卻突然傳來一聲恭敬的喚聲打斷了她的話。
「莙丞相。」
「喚什麼喚啊?沒瞧見我跟小痹在聊天嗎?」有些不耐煩地瞪向門口,雲莙沒好氣地嬌嗔著。
「左參事說,您若再不出現在議事院,他真要申請調職了。」
「那八股男就不能換點新花樣嗎?就會拿這來要挾人。」口中雖不斷抱怨嘟囔著,但雲莙最終還是由躺椅上站起來,拍了拍雲萳的小臉後,慵懶又優雅地朝門外走去,邊走還邊回頭眨著眼,「小痹,花我讓人帶走了啊!至于他是不是拿你取樂,咱們走著瞧!」
那就走著瞧吧!
望著雲莙的背影,雲萳在心中輕輕嘆了一口氣後,又回頭望向那堆不遠千里送來,卻未枯萎的花,思考著他與昊天間的關系,因為在海老國時,她一點都沒發現他們兩人相識。
當腦中浮現出昊天那張與石頭年紀相當,卻過于白皙的俊顏時,雲萳同時想起了荊琥岑那日日戴著的面具。那同樣白皙的背脊,還有當她喚出昊天那個名時,他那再掩飾不住的激動眸子。
難道他……是昊天?
年紀二十四、五歲,居住在皇宮後不遠處的威琥山,一個人獨自守陵,經常在皇宮四處走動,完全不引人注意。
貶嗎?
真的會是他嗎?
必想著初次與昊天相遇時,他那孤寂的寬闊背影,以及被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淡漠神情,雲萳的心,真的有些酸了。
若真是這樣,那他這十年來的生活,真的太低調,太小心翼翼,也太……寂寞了。
沒有家人,沒有朋友,沒有自己,生命中除了出征、守陵,就是整理著那一方小小的花房,然後在凝望著那世間最美的花朵盛開之時,等候著可預知的死亡。
不要為他心酸,至少此時此刻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