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杜明葉什麼都反覆推演了,就是沒預想到唐紹裘會這麼接腔。她傻眼了許久,又觀察了他表情的細微處好一陣,仍然不敢確定他是否心口合一。
撂下那麼幾句話,他回頭繼續再舀了碗湯,逕自喝下,似乎沒興趣再延續這個話題;她移步到他正前方,對著他問︰「你說的是真是假?」
「你說呢?」他笑著反問。「你不能對我感同身受,所以輕易幾天斷訊失聯,讓我找不到你;而我不了解你的堅持所為何來,我在你心里有多少份量,你不認為這和互不相識並無差別嗎?」
一番解嘲令她臉龐一陣熱,她不自在地解釋︰「對不起,我只是想好好靜一靜、想一想,不是有意讓你擔心的——」
「想通了嗎?」
他站起身,平靜又理智地迎視她。
起初第一天找不到她時,他的確憂心如焚、坐立難安;後尋至她的公司得知她休假不告而別,重重疑惑佔據了他的思維;緊接著一股直覺兜頭襲上——杜明葉或許在逃避他。她時常心不在焉,拒絕親密動作,總是神情迷惘,驚駭連連,是他的急進讓她背負了壓力?還是她果真心有所屬,不願意勉強自己和他持續這段關系?
思考良久,斷了聯系三天之後,他不再緊迫盯人,就讓杜明葉獲得一些空間和時間,好好整頓內心真實的感覺吧!他情場經驗良多,不是不明白有些事強求不來,只是連他自己也分不清,為何停歇不了對杜明葉的牽掛。為了沖淡這份牽掛,他提早回公司上班,等著她自動現身;他或許不明白她內心的千回百轉,但對她溫良的性情有起碼的把握,她難以對人決絕不理。
她整理一會思緒道︰「我想,我們——」
「等一下。」他制止了她。「老是你想,可不可以听听我想的?」
「……你想了什麼?」
「我想,既然我們交往了這麼久,彼此認識卻還不夠多,可見以前的相處方式有問題。那這樣吧,我們重新認識吧,重新交往,這樣你是不是也覺得有情趣多了?我保證,我會對你更用心,不會冷落你,可以嗎?」
「重新認識?」這絕不是她預想的結局之一,他怎能又開啟一樁新局讓她面對呢?
「嗯。」他點頭,得意地笑了,拍拍她的肩。「所以啊,為了重新認識,我們得固定見面,有話直說,敞開心事,不準有秘密,這樣你是不是也覺得安心多了?」
「這樣……如果重新認識的結果是發現不適合呢?」
「那就——」他搓搓鼻梁,做個賣關子表情。「彼此放手吧。」他爽快地結論。
「你是認真的?」為免讓他看出她大為松一口氣,她抑制喜色地問。
「當然。」
「那……既然是重新交往,是不是也包含不干涉對方的社交空間?」
他收斂了輕松神情。「那要看是哪種社交。咦!你這麼急著和誰交友?」
「我指的當然不是我。」她干笑否認。「你的可能性比較大些。我是說,萬一你另有所好,我絕不會干涉你,這才是重新認識的真義不是嗎?」
他冷哼一聲。「這麼大方?我可沒這麼好說話。」轉頭將碗筷放入水槽,扭開水龍頭,動手加以清洗;她見狀忙走過去接手,推了他一下。「我來吧,你去收拾行李。」心情轉換後,她動作也輕盈起來。
唐紹裘的新點子不壞,她不必違背自己的性情決絕對待一個人,而他也將調整與她相處的模式,一舉一動不再令她心驚肉跳,這已經是最好的發展方向了。
他略站一會,若有所思看著她的側臉,她繼續說著話︰「對了,拜托別再吃那些冷凍食品了,泡面最要不得,更別說是酒了。你也真是奇怪,醫生不是說過身體需要長期保養嗎?我記得你不愛吃這些東西的,才幾天就懶成這樣。你知道以後我都要上班不是嗎?不可能像老媽子一樣凡事都替你準備好。你討厭被嘮叨吧?我是挺討厭的;如果工作忙,起碼讓阿琴幫你燒個菜——」她驀然噤聲,她的腰身被他從後用力收束,兩人身軀緊貼著,他俯低下頷,抵著她頭頂,闔上眼默不作聲。
很溫存的擁抱,就算她缺乏經驗,也能感受到他沒說出口的依戀,內心一塊堅硬的禁地悄悄松動了。她任由他摟抱,沒有避開;有關她和他的奇異邂逅,種種未解的謎團,她暫時將之擱置一旁,不再壓逼自己,就當是她彌補他數日來的擔憂吧。她不該不告而別,讓他尋覓無門,折騰自己。
「有時間教阿琴做幾道菜吧,我喜歡吃你做的菜。」他柔聲說。
「嗯。」
「不可以再失蹤了。」
「嗯。」
「你換了洗發精了?」
「沒有。」
「你變了。」
「……是嗎?」
「但是我愛你。」
「……」
他放開了她,轉身走出廚房。
她呆站了許久,舉起濡濕的右手按在左胸口,按在那猛然躍動的心髒位置。
有生以來,她竟為了第二個男人心促跳。
一大早第一個被頂頭上司召見,杜明葉一點也不意外。她放下手里的卷宗,撫平窄裙的皺褶,鎮定如常地走向那以兩面強化玻璃隔間的豪華辦公室。大秘書別有意味地瞥她一眼,她舉手比個OK手勢,踏進那道柚木門後,順道體貼地將門掩上。
李思齊不明原因告假了三天,接著又和業務部經理飛往內地洽公一星期,整個人憔悴不少,也清瘦許多,原本的粗獷氣息減弱,只習慣性的霸氣依舊。他冷面指著前方一張單椅,做個「坐下」的手勢;她不敢不從,必恭必敬地合攏兩腿坐得筆直,坦然直視上司。
「很好,膽子很大,敢看著我。」李思齊歪在高背皮椅上,面色鐵青。
「老板和我說話,不看您就太失禮了。」
「杜明葉,你跟我裝傻,還不招來!」他巴掌一下掃拍桌面。
李思齊動怒是家常便飯,喜怒形于色,杜明葉習慣了他的行事風格,已練就面不改色的沉穩功夫。「老板,您還是明白示下,我想像力不豐富,不知道您怪罪的是哪件事?」
李思齊閉眼揉了揉太陽穴,發現杜明葉無視他的恫嚇,和他在打迷糊仗,索性開門見山吼道︰「明葉,我待你不薄,你竟給玫瑰通風報信,讓她殺到旅館來,搞砸了我的事!你哪根筋短路了?還是我得罪你啦?」
「老板言重了,我怎麼會吃里扒外呢?」她順順呼吸,整理了一下故事。「是那天在餐廳遇見沈小姐,她問我公司忙不忙,我說忙死了,老板好不容易才休個假。她說是嗎?老板最近都選擇哪家飯店可以供她的公司做員工旅游的參考,我想老板和沈小姐是舊識,應該不介意透露這個訊息;況且,她還說她有人脈可以讓我們不必拿到金卡就能用優惠價訂到房間,這不是一舉兩得嗎?」她一口氣將玫瑰預先替她編造的借口背誦出來,語調雖然平板不夠自然,但瞧瞧盛怒的李思齊糾起的兩道粗眉已經躺直,應該是化解了他的大半疑慮。
「明葉啊……」李思齊摩挲下巴,思索適當的措辭。「我看起來像個喜憨兒嗎?你怎麼認為這種低能的故事就可以呼攏我呢?我對你真是太失望了。」
背脊一股涼意,她不動聲色應對︰「老板這樣懷疑很正常,如果要處置我才能讓您消氣,我無話可說。」
「你當我拿你沒辦法?不過是個助理,我不是非要你替我辦事不可。」
狠話都出籠了,她不得不示弱。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鞋尖道︰「我人微言輕,在公司只是個小助理,老板要是覺得我不適任,就把我資遣吧。只是我不明白,沈小姐就算在旅館和您不期而遇,我想她的教養不至于做出令您大動肝火的事啊。」
「你不知道她竟然——」他立刻停住,險些說溜嘴,這事怎能大剌剌在未婚女性前面詳述呢?但每一念及玫瑰大膽的行徑,他的怒火便輕易點燃,按捺不了。「反正,你們倆最好別逼我。」
「老板,既然您認定我對不起您,我這就回去打封辭呈,感謝您這幾年的照顧。」她欠身致禮,恭敬退出。
「站住!」李思齊橫眉瞪眼。「你這是做什麼?我說了要你走路嗎?讓我罵幾句都不行?反了你!」他喝光一整杯水,一整個納悶極了。
玫瑰和杜明葉,一個性烈如火,一個溫和若水,為何兩個他都治不了呢?尤其是杜明葉,聰穎內斂,做事有效率,不搶鋒頭,不求高位,在公司安身彷佛只是打發時間,薪水職餃皆不在意,每次只要他語出威脅,她總是順水推舟,坦言辦事力有未逮,被處置也無妨,幾次恨得他牙癢癢又無計可施。
「玫瑰是你好朋友,你希望玫瑰開心吧?」李思齊使出最後一招。
她平靜看著上司。「沈小姐是好人,大部分人都希望她開心。」
李思齊掩住慍意,正色道︰「旅館那件事就算你不是主謀也難辭其咎。看在你平日工作挺賣力,我這次就不計較,可你必須替我好好善後。」他兩肘撐在桌面,板起嚴峻面孔。
「我又不知道那天發生了什麼事,如何善後?」她兩手一攤。這倒不假,事件之後,玫瑰似從人間蒸發,手機持續關機狀態。
「這你不用知道。」他從抽屜取出一個包裝精致可愛的粉紫色絨布盒,放在桌面。「去訂一束花,挑香水百合,把這個一並送給汪小姐,想辦法解釋我和玫瑰的關系,讓她消氣。你應該知道怎麼做。」
不用打開也猜得到,絨布盒里必是昂貴手飾。李思齊在女人這方面向來大方,絕不小家子氣算計。
「老板自己送不是更顯誠意?」這類工作她不知做了幾回,但背著玫瑰做,她就得多加考慮了。
「你以為汪小姐還會見我?」他沒好氣瞪她一眼。
李思齊追求女人積極,但他本身條件優秀,可選擇對象多,從不卑顏屈膝,這次冒著踫釘子的尷尬試圖挽回女人青睞,可見是動了真心;一旦動了真心,玫瑰將何去何從?
杜明葉遲疑不動。「沈小姐那兒……」他要如何處置?
「你不用擔心,我這次會好好處理,你去做就對了。記住,別再搞砸了,若有個差錯,這輩子你和玫瑰就別出現在我面前。」他撂下重話。
一輩子太長,沒人能保證,但話既已出口,他心里必有打算。杜明葉暗嘆,因為相處日久又專司處理李思齊的生活瑣事,成長至今她最了解的男人就是頂頭上司,很明白他刀子口豆腐心的脾性,所以從不擔心惹毛他開除自己;但這次她有預感,李思齊說得出做得到,有一半是因為他和玫瑰杠上了,不徹底表態不行。
「我該做的不會賴,老板也要守信用。」她收下小盒子。
「明葉,到底你老板是誰啊?」李思齊掀起肝火。
她不再多言,退出辦公室後坐回椅子上發呆,大秘書踫踫她的肩,關心道︰「怎麼樣?」
「還能怎樣呢?發頓脾氣罷了。」她一手支著頭,另一手無奈旋轉著鉛筆。
腦袋放空了一會,她打開電腦里的通訊錄,找到「美齊公司汪靜」那一欄,拿起電話按下號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