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十點十分了,近午夜,原不是探病的好時機,但杜明葉好不容易從酒店月兌身時已九點三十分,她駕駛著老板的高性能房車先急馳回住處,未耽擱片刻,拎了電鍋里保溫的雞湯就直奔醫院,護理站當班的護士當她是病患家屬,冷漠地望她一眼後便未加以過問。她蹬著高跟鞋快步走向走廊右手邊第二間的單人病房,趨近門口時,虛掩的房門突然開啟,一名女子傾首跨步而出。
「你常得跟著他應酬嗎?」他口氣明顯不悅。
「偶爾。」
「這樣不好,以後都推辭了吧,要不就換個工作。」他並未有商量的意思,語氣頗堅決。「反正助理的工作不難找。」
她呆怔了一下。他分明認定她為自己的女人,理所當然地干涉她的工作,但知現在不宜爭辯,她笑了笑,轉開話題︰「很抱歉我來遲了。你吃過了吧?」
他搖搖頭。「醫院伙食難吃,沒胃口,只吃了一點。」他指著桌上的保溫瓶。「那是什麼?」
「我早上炖的雞湯,油都去掉了,很清淡,喝喝看。」她立即掀蓋,細心盛了一小碗,放在移動餐桌上,同時遞給他一雙環保筷和一支湯匙。
以數種食材熬炖的雞湯熱氣蒸騰,勾人脾胃,連她都有點動心了,但唐紹裘如如不動,直盯著她。
她接收到他眼眸中的暗示訊息,無法假裝不懂,吸口氣,她傍著他坐在床沿,端起湯碗,執起筷子,夾起一塊炖至女敕滑的雞腿肉,熟練地喂進他口中。
是的,她在對他喂食,這是她數日來到醫院不可少的基本工作。第一天病發後她替他向公司請了假、通知保險公司、辦理住院手續,東奔西走,忽略他體虛食欲不振,直到護士提醒她病人拒絕進食,為了避免他缺乏營養,拖延病情,她親自下廚,按捺住面對陌生異性產生的忸怩,耐心地喂食。
他倒是接受得很自然,可見他和他心目中的杜明葉關系應是如膠似漆。
自從那天他毫無征兆、直挺挺暈厥在她身上,徹底嚇壞了她。她費了好一番工夫才將他送到醫院;再折騰半日,做完各種血液、尿液檢查、超音波檢驗、X光照射,待報告一出來,醫師將她找去宣布他得了急性肝炎,需要絕對的休養;理所當然地,他成了她必須負責的對象。
「唐先生長期工作過度操勞,飲食不定時,加上精神上的刺激,引發了急性肝炎,請杜小姐注意他的健康狀況,不可再刺激他,營養要充足,重點是,千萬別再熬夜,听過『過勞死』這回事吧?」中年白胖醫師當她是家屬地叮囑,語調很平和,說出來的話驚嚇指數卻很高。
精神刺激?這是暗指她是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難道是那日她對他道出的秘密讓他一時間消化不了,身心遭受重擊?
事件的發展已如月兌線風箏難以掌控。她自小矜持自重,從未任性瀟灑過,因己之利而傷害別人更是無法想象的景況;即使唐紹裘病根非她種下,她仍難辭其咎。她一點也不想在他生命中泛起巨大漣漪後一走了之,從此下半輩子成為被他詛咒的對象。想到這景況她就寢食難安,這簡直是飛來橫禍。
兵荒馬亂後復歸平靜,她坐在醫院的等候室里休息,探病的家屬減少了,周圍驟然的止靜令她冷卻下來,再度理智思考這場莫名的邂逅,霎時茅塞頓開。
她安慰自己,一切得慢慢來,就像從一堆搖搖欲墜的積木塔中抽取出其中一根橫梁,不能過于粗蠻,最好是在不知不覺中抽離他的生活,兩人再無相干。
其實,她何必急于撇清和他的關系、劃清彼此界線?如果她認定他認錯了人,那麼她就不可能是他心儀的對象,她的脾性、行事風格,都不會是他的菜;接觸頻繁後,他勢必感到不對勁,逐漸索然無味,濃情轉淡,不必她逃離,他也會自動求去啊。就當她流年不利,凡事總有煙消雲散的一天吧。
思及此,她露出了解月兌的笑容,委靡的元氣振作了,那麼第一步就是讓他早日康復出院,回歸正常的生活吧。
接下來她每日到醫院探望照料他,只要想到倒霉事就快結束,她便做得心甘情願。
「說句話你別介意喲,出院後你不能再沒節制的工作了。人又不是機器,幸好是第一次發生,你平時該想到後果的。」她忍不住勸誡。
他瞅著她,眼神詫異。「你不怪我?」
「怪你?」她古怪地挑眉。「你是病人,我怎能怪你?」
「是嗎?以前你為了我老是工作、出差,提分手好幾次了,我以為——」
「啊,別提、別提。」她掌心捂住他的唇。「過去的事我都忘了,別說了,我們……向前看吧。」忙不迭打住他的回應。他過往的感情糾葛她應付不了,就別幫著掀開,尤其在這種時候。
見他仍在費解中,她另啟話題︰「需不需要找個看護?我沒法常請假的。」
「我不習慣讓外人做貼身工作。」他一口回絕。
「喔,我是怕你累。」這不擺明了折騰她?「那……要不要通知家人?」
「不需要。」他臉一沉,似乎不太願意提及。
「……」她心里犯嘀咕,只好轉念一想,就當自己是志工吧,志工不會計較勞動量多寡的。
他默不作聲,視線隨著她收拾餐具的動作游移,似在斟酌著什麼心事,眉宇輕鎖。過了一會,他終于謹慎開了口︰「明葉,你上次說的……你心里一直有別人,是真是假?」
她暗驚,原以為他病得忘了,終于還是提及了。她掃了他一眼,近日因削瘦的關系,他刻鑿似的雙眼更為深邃,正以如炬目光審視著她。
「唔?」她頭皮發麻,垂下眼睫,內心激烈交戰,她提醒自己,此刻切莫再啟戰端。一陣安靜後,她昂首直視他,堅定有力道︰「我沒說什麼啊,你听錯了。」
「是嗎?」他半信半疑;那日攤牌到最後,他的頭痛已相當劇烈,思考亦有遲滯現象,但听錯的可能性應不高。
「你精神不佳,當然有可能誤听。不過,我不認為現在適合討論那些話題,你該先養好身體才對,才有本錢面對你的工作和生活,和健康比較起來,其它全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不必太傷神,對吧?」
見她說得無比認真,他嘴角泛起輕笑。她的人就在眼前,不閃不躲,每天盡力抽空照料他,代勞大小事,看樣子已決定和他和解,不計前嫌,他又何必急于追究破壞氣氛?女人心本就難捉模,他只要確認大方向就好。
「累了嗎?要不要休息?」上了一天班,她倒是真累了,直想回家倒頭就睡。
「對了,我今天精神好些了,想洗個澡,你幫我一下。」他掀開被單,作勢下床;她繞過床尾到另一邊,撐扶住他,當他的依靠,緩步走向浴室。
她讓他在蓮蓬頭下站定,替他備好浴巾及換洗衣物,轉身退出準備掩上門,他很快叫住了她,莫名問︰「你去哪?」
「啊?」她瞬時愣住。「沒去哪,我在外面等你。你慢慢洗,好了叫我。」
「你得幫我洗啊,我體力還不夠好。」他對她的粗心莞爾,面色平常地要求。
她腦袋像被炸開一樣斷了電,呆杵著不動。他不耐煩起來,出聲催促︰「怎麼了?就跟以前一樣啊,這里沒有浴缸,只能淋浴了。」
跟以前一樣?她打了個寒顫。他以前經常享受鴛鴦浴嗎?但那與她何干?她一定得舍命陪君子嗎?犧牲未免太大了,這種旖旎的新鮮經驗不是該和真正的情人共享嗎?看來事情的發展根本沒她設想的簡單。
「那個……」她為難地搓揉著裙擺,擠出一個借口︰「我這身新衣服會弄濕,不太方便,下次吧。」
「那就月兌掉啊,又不是沒經驗。」他又笑了。「快吧,我有點冷了。」
事已至此,難道她還能三度抬出「我不是你認為的杜明葉」和他舌戰一番,再棄他不顧逃之夭夭嗎?別說是他,連她都累乏了,已無余力澄清這件玄案;況且若氣急敗壞地解釋下去,外人看來,恐怕是她患有精神分裂的成分居多。
她吞了吞口水,咬牙定案。也罷,左不過是洗個澡,代勞看護的工作,最多就是尷尬,鎮定點就是了。他尚未復原,體力不濟,想對她輕薄也不容易,何需過分擔憂?
但不知為何,她卻有種缺氧感,頭部開始迅速發脹;她假裝自己心跳如擂鼓是疲勞導致的心律不整,僵硬地跨進浴室,欲哭無淚地掩上浴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