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暖了,思考也活躍了,思及答應造訪他住處的初衷,她放下咖啡,嚴肅提出要求︰「我想到你的臥室去。」
「嗯?」這要求令他抬眉不解。「家里又沒有外人,你想證明你有小月復也不用到里邊去,在這里就行了。」他們私下相處一向親密自然,怎麼突然避諱了?
「私立美心女中。」
「我最喜歡吃什麼?」
「各種夜市小吃。你說小時候被母親禁止外食,長大自由了,再也不忌口。」
「我放假大都在做什麼?」
「你放假不是等我去找你就是去公園跑步。你最愛跑步了,因為你自認缺乏運動細胞,跑步不需要任何艱深技巧。」
再這樣听下去,她就快要相信他了吧?
不對。這些資料在聊天網站都不難尋找,或許他們有共同認識的朋友提供資訊給了他,問題還是回到原點,他何必在眾人之中鎖定不算出色的她?
她頹坐在他柔軟的床角一方,唐紹裘跟著矮膝蹲下,端詳神情挫敗的她,嗓音略啞,但情真意切︰「前幾個月我真的太忙了,疏忽了你,但我的工作性質你一開始就清楚不是嗎?你想測試我心里是不是有你,不需要這麼麻煩,我們不是說好要坦誠溝通的嗎?」
她哭笑不得,無言以對。男人的指尖停留在她頰上,肌膚的溫度暗示著眼前一切均是實相。她默忖著——誰願意經過一番周折和她玩這種可能被當作瘋子的高風險游戲?他工作應該很忙,不亞于她的上司;他看起來似很疲倦,美目之下新添了黑眼圈。她肯定這整件事有地方出錯了,卻想不出可信度較高的一套邏輯;她和他如此靠近,卻各懷心思。不,她的記憶才是真相,她必須這麼堅持,才能恢復她原有的平靜生活。
她以殘存的理智和勇氣推開他的手,豎直背脊站起來,往門口走了兩步,停步片刻,背著他說道︰「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本也不算壞事,或許對大多數女人來說,你就像是個大樂透頭獎,忽然莫名其妙有人通知我中獎了,我應該要歡天喜地才對;但重點是我從頭到尾並沒有買這張彩券啊!喜孜孜領了這筆彩金,你想我日後還能安穩度日嗎?我能不擔心有可能被追殺被綁票逼我交出這筆不義之財嗎?唐先生,如果我們真這麼相愛,我是否告訴過你我曾深愛過誰?」
「……每個人都有過去,你不需告訴我。」他聲嗓轉為低啞,她幾乎快听不清楚。
「可是這不只是過去!」她沒有回頭,她從未設想過會在這種情況下將塵封多年的心事袒露于陌生人,她得避開他的眼楮,才能平靜道出︰「我愛著一個人,很久很久了,從以前,到現在,也許到未來也說不定。但我不能愛他,理論上不能,我不便向你解釋緣由;然而,這種背後心情使然,我至今沒有成功進行過任何一樁戀情。當你心里滿滿踞守著一個人,如何還能若無其事愛別人?很抱歉,唐先生,你弄錯了,我還是必須這麼強調,我真的不是你以為的杜明葉,我們從未相識過。」
說完,不知何故,她大為松了口氣,靜待他反應,期盼他好好思考這件事的荒謬性。時間一秒一秒流逝,背後依舊保持安靜無聲,她按捺不住,轉頭探視,只見他蒼白著一張臉,正在做深呼吸,一面吃力地向她伸出右手。「你——」
她沒有听見下文,因為他直接摔在她身上,兩人瞬間以疊姿落地,待她驚魂甫定,艱難地推開他沉重的身軀時,她這才驚覺,唐紹裘已失去意識。
李思齊的豪華辦公室里。
她落筆未停,一邊在紙上速記一邊抬頭問︰「所以明天十二點和張總約在陳記,三點到晶華酒店會議室——」
「是西華,你問兩遍了!」李思齊忍耐地閉了閉眼。今天上午杜明葉特別心不在焉,請她如往常替他泡杯烏龍茶,竟然往里頭加糖加女乃油,離譜的是還忘了通知業務部開會。若不是對她有相當了解,他很難好言好語。「對了,晚上讓司機回去,你陪我到凡爾賽去和新禾的李董見面。」
「今天?今天不行不行——」她猛擺手,忙不迭拒絕。
踫了個釘子的頂頭上司露出驚詫之色,斜睨著杜明葉道︰「不行?那是說你想讓我午夜前都不得月兌身嘍?你晚上有什麼精采節目不能改天嗎?這是工作、工作耶!加班費少不了你的。」指節有力地敲著桌面提醒她,清脆聲響驚擾了外頭的大秘書,不停伸長脖子直往里探。
「不是錢的問題,我今晚得去趟醫院探病。」她坦白說出理由。
「醫院?誰出事了?」
「一個朋友。」說了覺得說服力不太夠,趕緊加了句︰「一個人孤伶伶的沒人照顧。」
李思齊仰頭盤算了一下,勉強妥協出一個權宜之計。「你還是跟著我去,我讓你提早走。別忘了換件衣服,做個頭發,你上次那樣穿太隨便了,人家會以為我李思齊眼光出問題。」
又來了。這份秘書助理的工作最棘手的部分就是佯裝女友身分陪著李思齊上酒店應酬。李思齊的某些客戶愛好此道,因生意之故,他從不推辭光臨這種場合。但他天性不喜夜生活,涉入金錢的男女關系更是敬謝不敏;為了周全雙方顏面,他總是盡量攜伴上酒店,對方見他女友在場,只當他是妻管嚴,頂多拿他調侃一番,公關小姐則是有所顧忌,難以施展渾身解數,他也就能盡早全身而退,不致流連至深夜。但在李思齊身旁坐鎮一晚是項苦差事,除了陪笑、適時擋酒,還得對男人酒酣耳熱時的放浪之舉視若無睹,想來就很氣餒。
靈機一動,她建言道︰「老板,您覺不覺得沈小姐比較合適?她人漂亮又會說話,酒量也好。」
「玫瑰?」粗眉一挑,李思齊再次沒好氣地閉了閉眼。「明葉你是怎麼了?今天腦袋都放家里了?她上次讓我在那麼多人面前出糗,我還找死不成?」
啊!她險些忘了,上次玫瑰擔綱演出陪同出席,沒長眼的酒店小姐直往李思齊懷里磨蹭,李思齊逢場作戲不在意,玫瑰卻按捺不住抓了杯酒就朝兩人潑灑,嚇壞包廂里的眾人,李思齊也因此事決心疏遠性烈如火的玫瑰。
「說到玫瑰,上禮拜讓你送花給張小姐,是你親自送的嗎?」李思齊傾著頭看她,一臉困惑。
「是……是啊。怎麼了?」她克服心虛,不太習慣地撒了謊。
「這就怪了,她說是個漂亮得很的女人送上門的,對她說了些奇奇怪怪的話,她听了很不是滋味,最近對我冷淡多了。我想,如果是你送的,應該不至于出差錯,除非是——」
「老板是說我不夠漂亮,那個送花人不應該是我?」她順勢擠了個受傷的表情道。
「喔,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他對自己的失言有些尷尬。杜明葉雖算得上端正秀氣,但以他獵艷的標準而言說不上亮眼,能讓另一個內外兼具的女人感受威脅的不會是杜明葉這種帶著書卷氣的都會白領。不過,拿女性的外型評頭論足太沒格調,他轉移話鋒,自我解嘲道︰「大概她多心了。女人真難哄,尤其是條件還不錯的。」
杜明葉點頭附和︰「這倒是。老板日理萬機,分秒必爭,時間寶貴,應該集中火力在一個對象就好,尤其是那種對老板死心塌地、不需要費心討好的女人最宜室宜家了。感情的事容易讓人精神耗弱,到頭來有可能一場空,不如把握住眼前的好對象,這樣您才能全力以赴打拼事業,我們公司才能大展宏圖,對吧?」
李思齊斜歪在高背椅上,一手托著下巴諦听,眼神透出幾分古怪。「你一口氣說了好幾個成語,不簡單,最近歷史劇看太多啦?說話跟個老太監似的。我自己的事不勞你費心;還有,有人說你最近和玫瑰走得很近,你們女孩子私交我管不著,不過分寸要拿捏,別攪和得公私不分,你畢竟是公司的人。」
「那是當然,老板。」勸和的興頭被澆冷了,她識趣地欠個身,退出辦公室。
一坐下,她疲倦地伸個懶腰,想到滿滿的工作行程,肩頭不禁頹掛著。她瞧了大秘書一眼,對方慣性面無表情,整理著復雜的市場資料,這些浩瀚、不斷更新變化的內容,尚未交班予磨練不夠的杜明葉。進公司三年了,她只能負責老板近身瑣碎之雜務,偶爾幫大秘書將一些企畫案擬進度、制作圖表、安排開會,無法涉入核心業務;饒是如此,她亦難有偷閑時刻,此時她心存僥幸,大著膽子問︰「劉姐,你從前也得跟著老板上酒店嗎?」
大秘書瞟了她一眼。「偶一為之。怎樣?」
「那太好了!」她開心擊掌,跑到大秘書跟前,低聲央求︰「今晚能不能麻煩您替我去一趟,我真的沒空,改天我一定好好謝您。」
對方緩緩抬起那張冷面孔,不慍不火道︰「老板找你去,是看得起你,你以為誰都能讓他帶上台面?我勸你想清楚點,就當是長見識。我已經結婚了,不適合涉足不良場所,你好自為之吧。」
杜明葉模模鼻子回到座位,認命地埋首回滿桌的卷宗中,卻又不得不懸記著躺在醫院的那個男人。她的心,更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