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轎搖蕩,鑼鼓喧天響。
宋可雲坐在轎子里,戴鳳冠、穿霞帔,外表光鮮亮麗,內心卻是斑駁不堪。
她的心傷透了,對自己的未來不抱期待,反正人生活到盡頭,終歸是個死,那就把余下的歲月拖完吧!
這趟路途遙遠,從正午走到日落,在山腳下客棧歇宿時,喜娘過來跟她滔滔不絕地講了一番為人妻子的大道理,告訴她洞房花燭夜該怎麼服侍夫君。
她听著那些閨房私密之事,臉不紅,心不跳。
很難想象自己跟一個陌生男子有那般的肌膚之親,更何況還是個智能不足的呆子。
「初夜總是很痛的,忍過去就得了,若是你的相公懂些竅門,說不定還能讓你享受魚水之歡,若是他不懂……唉,你就多忍幾個晚上吧!這是咱們女人家的宿命,總之生了兒子就好了,生了兒子,你再設法替他納個妾,以後就不用受那種苦了。」
她茫然听著,原來女人這一生最重要的任務就是生兒育女,呵。
這夜,喜娘跟她絮絮叨叨地說了將近一個時辰,吃過晚膳,便和衣睡了,而她卻是清醒無眠。
她身上仍穿著嫁衣,這鮮艷精致的喜服是她十七歲那年親手縫的,一針一線,都是待嫁女兒心。
只是時隔七年穿上,已是不可同日而語的滄桑。
她撫模著嫁衣,撫模著上頭隱約可見的淚痕,她曾捧著這件嫁衣哭了幾個晚上,如今淚水已干涸。
她怔忡地憑立窗前,看窗外蒼白的夜色,忽地,一陣雜沓的腳步聲闖進客棧里,跟著,是一連串驚聲尖叫。
「打劫啊!強盜啊!」
宋可雲震懾,睡在偏榻的喜娘也被驚醒了,茫然四顧。
兩人尚未回神,廊外閃過幾道人影,跟著,有人不客氣地踢開門。
「是誰?!」喜娘尖呼。
房里,闖進兩名彪形大漢,其中一位蓄著落腮胡,另一位則是獐頭鼠目。
「是娘兒們呢!」
劫匪見著宋可雲,交換猥褻的一眼。
「唷,還是位新娘子呢!」
「你們……想干嘛?」眼看兩個人高馬大的賊人朝自己步步逼近,宋可雲不禁驚慌失措。
「別怕,小娘子,大爺只想跟你樂一樂。」
「你們……別過來!」
「大爺,大爺,求你們放過姑娘家吧!她明日就要成親了,若是清白不保,夫家不會要她的……」
一把亮晃晃的刀子止住了喜娘的懇求,她驚駭地睜眸,一步步往後退。
「再羅嗦我殺了你!」落腮胡大漢厲聲威脅,朝手下喝叱。
「還呆在那邊干麼?把那個小娘子給我帶走!」
「是!」年輕的賊人亮刀逼向宋可雲。
她很清楚,自己若是落入這些山賊手中會有什麼樣的下場,與其苟且偷生遭受凌辱,不如一死來個痛快。
一念及此,她用力推開窗,心一狠,咬牙躍下。
窗外,是一湖冰冷的潭水,她沉進水里,慢慢地、慢慢地往下墜。
原來,她是這樣死的。
宋可雲掩落眸,唇角揚起恍惚的微笑……
「人呢?帶回來了沒有?」
「帶是帶回來了,不過……」
「不過怎樣?」
「總覺得不是這個女人。」
「怎麼不是?你們不是把她從水里撈起來了嗎?」
「是從水里撈起來了,但好像跟之前跳下去的不是同一個,她左臉頰下邊這里,有個燙傷的疤痕。」
「燙傷的疤痕?!」
「對啊,而且長得也跟照片上不太一樣……」
是誰在說話?
兩個男人粗聲粗氣的對話持續震動著宋可雲的耳膜,她覺得頭好痛,意識漂浮于幽深的黑暗里。
她必須醒來。
潛意識里,有個聲音如是告訴她,她掙扎著,試了一次又一次,好不容易才掀起沉重的眼皮。
映入瞳底的,是一片朦朧,她花了好片刻,才認清那是一面白牆。
她從床上坐起身,怔怔地望著周遭,好奇怪,這里不似尋常的廂房,房里有好些形狀古怪的東西,而她竟沒一樣認得。
虛掩的門外,兩個男人依舊爭辯不休。
「……而且老大你知道嗎?我們把她從水里撈起來的時候,她身上穿著一件大紅衣服,怎麼說呢?就好像拍古裝戲的道具。」
「古裝戲的道具?什麼意思?」
「就是古時候新娘子出嫁時穿的那種衣服啊!」
「真的假的?」
「我怎麼敢騙你?老大,哪,你看,就是這件……」
他們在說什麼?
宋可雲側耳傾听,似懂非懂,這兩人不僅談話的內容令她模不著頭腦,發聲的腔調也很陌生,不似蜀地的口音。
是外地人嗎?
不過,他們似乎提到她的嫁裳……
宋可雲視線一落,驚覺自己身上只穿著一件薄薄的襯裙,模起來像絲又不像絲,不知是什麼材質做的。
他們為何要月兌她衣裳?難不成……
宋可雲倏地伸手拽緊胸前衣襟。
正不知所措時,在門外說話的兩個男人走進來了,按了牆上某樣東西,室內忽地亮起刺眼的白光。
她抬頭,眯眼朝光源望去,那既不是燭火,也不是日月星辰,卻能發光,一顆圓圓的,倒似是傳說中的夜明珠。
她眨眨眼,再往門口望去,兩名漢子,二局一矮,穿著她未曾見過的奇裝異服,頭發削得短短的,油亮亮地貼著臉。
她神智一凜,立時抓起棉被護在胸前,顫聲揚嗓。
「你們是何人?意欲何為?」
「她在說什麼?」兩個賊人疑惑地互看。
「我怎麼都听不懂?」
兩人搖搖頭,半晌,較為年長的那位開口了。
「誰教你說中文的?你這講話的腔調完全不對!」
「拜托你,台灣女孩子不是這樣說話的好嗎?」
台灣?
「小六,你iPod不是有錄中文教學節目嗎?借給她听听台灣女生都怎麼說話的。」
「是,老大。」
說著,小六從口袋里取出某樣物事,遞給她。
「這個借你晚上沒事的時候听。」
她遲疑地接過,那是一個藍色小方塊,表面有一個白色圓圈,印著奇特的符號。
「這是……什麼?」
「iPod啊!」見她一臉困惑,小六哀囔。
「你連iPod都沒見過?老天爺!你是從越南哪個窮鄉僻壤來的啊?」
「不是說她是大學畢業生嗎?怎麼會連這個都不曉得?」
「老大,你還真相信履歷上寫的喔?那當然是我們編的啊!學歷編高一點賣相才會好,這女孩子听說小學都沒畢業呢!」
「吼,真是被你氣死了!」老大一巴掌痛扁小六的頭。
「人家在台南可是有頭有臉的名門望族,你居然給他們挑一個小學都沒畢業的媳婦?」
「是老大你說愈便宜愈好的啊!」小六喊冤。
「還跟我頂嘴?!」老大不爽,劈頭又是一陣亂打,小六痛得哀哀叫。
老大扁完小弟,轉過頭來對宋可雲說道︰「總之,你明天就要當新娘子了,懂不懂?」
新娘子?
宋可雲蹙眉。
「請問兩位……是我夫家派來接我的人嗎?」
「夫家?」老大想了想。
「喔,你說你老公家啊!沒錯,我們是你未來老公家派來接你的。」說著,老大又賞給小六一拐。
「你剛還說這個女的不是原先那一個,嚇我一跳!我看她挺清楚自己是被賣來台灣當新娘的。」
「可是她的長相,還有她臉上的疤,明明就不是……」
「閉嘴!」
「可是老大……」
「我叫你閉嘴!」老大將小六拉到一邊,竊竊私語。
「听著,反正這女的也是來台灣嫁人的,不管她是不是我們原先找的那一個,總之我們明天就帶她去交貨,尾款收了就速速閃人,到時對方發現也來不及退貨了。」
「嗄?這樣好嗎?」
「不然你想怎樣?去跟人家說對不起,我們把你們原先訂的那個越南新娘搞丟了,訂金退給你們……我呸!你什麼時候見過你老大我把到手的錢白白送回去的?」
「是沒見過。」
「這就對了!少嗦嗦的,把秋萍叫進來,好好教教她怎麼當個台灣新娘子。」
「是!」
這是什麼?
隔天早晨,梳妝打扮過後,宋可雲在名喚秋萍的中年婦女幫助下,換上一襲新娘禮服。
她站在一面平生未見的平滑明鏡前,看著鏡子里反射出的清晰異常的倩影,那女人是她,穿著婚紗,肩袖是透明的,後背是深V剪裁,**弧度優美的背脊,前胸也開得很低,她幾乎能看見自己的**。
她驚駭地注視鏡中的自己,不可思議。
她的夫家竟為她準備了一套如此**的喜服,即便唐風開放,听說宮中那些貴族仕女穿著也極大膽,但民間一般婦女的服飾仍是保守的,尤其在偏遠的蜀地。
況且這件喜服還不是傳統的大紅顏色,底色幾近純白,胸前及裙身繡的花朵隱約透著金色,唯有腰間系的是紅色印花腰帶,在後腰打了個繁復的結,裙擺搖曳及地。
饒是她出身織造商家,親手繪制了無數設計圖,也未曾見過這般新穎的設計,還有這質料,既不是純粹的絲,也並非尋常的綾羅綢緞,這料子細得她愛不釋手,禁不住一再撫模。
太美了!
這是何等絕妙的織繡工藝,就連宮廷出身的工匠怕也沒有這等手藝。
做這件喜服的人,究竟是誰?
正當她贊嘆之際,秋萍拿來一頂遮面的白紗,替她戴在頭上,她模了模那面紗的質料,又是一陣驚喜。
「你記住,在婚禮過程中,你絕不能拿下這個白紗,不能讓大家看見你的臉。」
因為她半毀的容顏會嚇著賓客嗎?
宋可雲苦澀地抿唇。
「我知道,我不會讓外人看見的。」
「這就對了,就算新郎要揭你的白紗,也要想辦法躲開喔!」
「嗯。」
「好了,這是捧花,你拿著。」秋萍遞給她一束扎得很漂亮的百合花。
這地方成親的習俗還真怪,新娘居然還得捧著一束花?
宋可雲莫名其妙,但她並未抗拒,反倒期盼地接過,因為鏡中映照出的她的形影,比她曾夢想的更美麗百倍。
就算她嫁給的是一個呆子,起碼在大喜之日這天,她能夠好好縱容自己夢一場。
她是這世上最美的新娘,她會得到幸福……
「走吧!我們該出發去婚禮會場了。」
秋萍打開房門,引領她往前走。
她用雙手輕輕地撩起裙擺,盈盈踏過門檻,踏向未知的命運與遙不可及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