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堂弟。」一聲低喚,齊穆韌回頭,看見滿臉笑意的二皇子齊宥家。
齊穆韌起身迎他。
「二皇子。大皇子沒來?」
「大哥被父皇召去御書房,不知道要忙到什麼時候呢,我就先過來了。」
齊宥家長相斯文,眼底眉梢自有一股風流,經常搖著一柄折扇,不認識的還以為他是哪里來的風雅學子,听銳他長得很像已逝的皇後,連脾氣都像,人人都道他脾氣溫和、心無城府。
每回听見這些評語,齊穆韌總是淺哂默然。在後宮,哪有心無城府之人?城府、心計、野心,是後宮生存的必要條件。
「不知二皇子相約,有何事?」齊穆韌嘴巴上客氣著,心底卻對他此行目的一清二楚。
是因為白鈺方吧,他劫走的不是李太傅的千兩黃金,而是百萬兩銀票,試問︰一個小小的太傅怎會有這等身家?那銀票是從哪里來、要往哪里去、為著什麼目的?這些,並不難查。
甚至說,根本不需要查,皇上心中早有定見。
李太傅是四皇子的人,李太傅告老還鄉,不回祖籍卻往邊疆尋找帶兵鎮守的葉定華將軍,所為何來?
此事意外被穆笙給追出來,不對,應該說,皇上早就知道李太傅身懷巨款欲往北疆,他讓穆笙去做這件事,就是在等這個結論,好用來敲打敲打葉府,讓葉定華乖乖交出軍權。不管是貪瀆或叛國,任何一個罪名都夠葉府受的,看來皇上開始防著葉相了。
皇上只是沒算到穆笙動作那麼大,竟一口氣逮下十數名貪官,皇上沒惱火,反而在朝堂上贊揚穆笙,頒旨大發賞賜,為的是此舉過後的民間風評,也為端正朝綱,肅貪杜賄吧。
皇上啊,心如明鏡,他清楚得很,誰在結黨、誰有野心、誰又在背後動作頻頻,而誰,是真正效忠于自己。
經過這一回後,他和穆笙的名氣大噪,朝堂風向紛紛轉往靖王府,大皇子、二皇子怎能不趁此時再次造就觀感,讓外臣百官認定靖王府是支持他們與四皇子對立的?
所有人都道他們兄弟與大皇子、二皇子感情甚篤,小時候也許是,可隨著年紀增長,看的事情越多越廣,他漸漸明白,童年情感早已在不知不覺間變質。
沒有誰對誰錯,只是環境改變、心更動,當知道自己不過是別人眼中的一枚棋子後,再熱絡的感情也會漸行漸遠。
「行了、行了,什麼大皇子、二皇子,你喊得不別扭,我听得都煩。就叫堂哥,難嗎?」
齊宥家笑得滿面桃花,若有女子在場,肯定會被迷得頭昏腦脹,可惜齊穆韌是男人,並且是個意志堅定的男人,他不會因為一張笑臉、一場兄弟情深的戲碼,改變立場。
齊穆韌淡淡一笑,道︰「君臣有別。」
齊肴家側眼望向齊穆韌,他始終猜不透這個二堂弟的心思,說齊穆韌無心幫助自己?
不對,在許多朝政風向上,他時常給自己與大哥提醒,他不與四皇子多做交集,便是皇貴妃大吹枕頭風,把葉茹觀給嫁進王府,他也不曾與她行夫妻之實,那樣嬌滴滴的一個大美人吶。
所以,他的確顧念童時情誼?
既然如此,為何從不表態,難道他已經知道那件事?不可能,那事有礙皇家體面,藏著埋著已是不及,誰敢去挖。
收起疑念,他笑道︰「去他的君臣有別,咱們幾個從小玩到大的交情,還說這些,堂弟到底是想防些什麼。」
齊穆韌淺哂,想維持童年交情,就不能蹚渾水,與其身陷其中再思退路,不如從頭到尾都不摻和。
他沒有回應齊宥家的話,待小二進門,二把菜布好,才為二皇子添酒。
「說實話,穆笙這回雖是立下大功勞,卻也得罪不少人,你也知道官場上攀絲順藤的,那些被逮的贓官誰沒有幾個父兄長輩在朝堂為官?我怕穆笙往後日子不好過,說不定會有人給他下絆子。」
齊穆韌淡笑,想反問︰你怎麼知道那不是穆笙的目的?說不定,他就是要讓人人反他,最好再有言官參他個兩、三本,好讓皇帝給他連降個幾級。
穆笙無心朝堂,這是他從小就知道的事情,但皇帝不許,他便變著樣兒耍花招。只是啊,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們就耐心等著吧,看皇帝怎樣接招。
「穆勒,你倒是說句話啊,當哥哥的對弟弟的事怎麼能夠不上心?」
齊肴家期待他說些什麼?說︰有二皇子在,我有什麼不放心的?
人人都認為大皇子、二皇子為一派,身處當中,他比誰都清楚,大皇子有心當太子,二皇子何嘗沒有?如今的團結,不過是為了打擊四皇子,待哪日四皇子倒了,便是他們嫡親兄弟之爭。
天底下,權位迷人,人人都想主宰他人。
「我能說什麼,穆笙大了,做什麼事自有定見,豈是我能干涉的。」齊穆韌的口氣不咸不淡地,當中听不出半分真心。
齊宥家向他投去一眼,心中臆測,難道他真不想扶持自己的兄弟?難道他真想放任穆笙居于朝堂之外?難道……他和大哥一樣,對弟弟也起了防衛心思?
他不喜歡齊穆韌,越大越教人猜不透心思。
「好吧,既然穆笙這樣一副不瞻前顧後的性子,咱們這些當哥哥的只能替他多擔待些,總不至于教他吃虧便是。」
他這話賣了好大一個人情,可齊穆韌依然淡淡笑著。
齊宥家知道自己不能在這個上頭挑他毛病,誰不曉得齊穆韌是冷面閻王,也只有對他們幾個兄弟才會偶爾面露笑顏,對其他人,他是連眼瞼都懶得掀。
接下來,兩人吃飯,齊穆韌不再多話,席間只有齊宥家隨口聊個幾句,兩人都聰明地避開朝堂政事,說說某某官的風流韻事,某某大臣內宅不安,某某勛貴動了什麼心思,卻被人一眼看穿之類。
最後,齊看家問︰「十二月初九,父皇生辰,你想好要獻上什麼禮嗎?」
齊穆韌搖頭,皇帝生辰是大事,送禮必須再三斟酌,其貴重不能越過幾個皇子公主,卻也不能馬虎,既要討得皇帝歡心,也得讓所有人滿意,這才是費腦子的事。
「這一向都是柳氏挑選的禮,她辦事我放心。」
「說到柳氏,難不成葉氏進府這麼久了,府里還是由她主持中饋?」
「是,她已經做上手,沒有換人的必要。」
「好歹葉茹觀才是王妃,你這樣做,豈不是讓皇貴妃沒臉。」
對于齊宥家的挑釁,齊穆韌只是淡淡地抿了口酒,不反應。
齊宥家沒有見好就收,反而繼續追問︰「難道葉茹觀就這樣不吵不鬧,任由著柳氏掌大權?」
恐怕把權力丟到她頭上,她還想躲呢!齊宥家的話讓他想起穆笙說的-
那天他拿來兩顆蘿卜、非常特別的蘿卜,他從沒見過有人會把蘿卜雕成那個樣兒,精巧可愛,和他見到的橘皮燈罩有異曲同工之妙。
他派人探听過了,葉茹觀是庶女,不受嫡母待見,別說管教,便是聘師傅來家中教授書畫琴藝都不曾,若非長大後美麗容貌顯露出來,也不會讓皇貴妃一眼瞧中,送進王府走險棋。
如今,成親已經過去那麼久,再不見葉府派人過來關心,可見得她的利用價值在新婚夜沒讓他喝下那盞毒酒時便結束了。
穆笙提了葉茹觀和婢女間的對話,如果她不是演戲,如果她一心一意等待被休離,那麼,目前她的所作所為便極其合理。
只是……眯了眯眼,他要配合她的心意嗎?
想起她那頭如水瀑般的長發,那雙干淨清澈的眼神,想她月兌口而出的文章,他會放任她從掌中溜走?
「她是挺安分的。」回神,齊穆韌回答。
「果真?我還以為葉家人個個都是像皇貴妃那樣的。」
「龍生九子,各不相同,葉茹觀很清楚自己的處境。」
齊穆韌竟替葉茹觀說話?他試探道︰「看來葉定國失算了,要送個人進王府攪局,也得送個有野心、有能力的。」
「這樣的女人,我們的身邊還少過?」
齊穆韌隨口一說,齊宥家忍不住笑開,可不是嗎?整個後宮,哪里缺少這樣的人物,便是大皇兄,不也硬被塞進一個葉府四小姐為侍妾?只不過那個葉茹月手段比齊穆韌身邊這個厲害得多。
「說得也是。你就听堂哥一句,既然她翻不出什麼花樣,就別委屈自己,听說葉茹觀長得可美了,何苦平白放著,上回你怎麼跟父皇說的?呃……物盡其用,就是這句。」
齊穆韌沒搭他的話,§起一塊蘿卜,然後又想起那只體型碩大,卻生存不易的北極熊。
散了飯局,齊穆韌和齊宥家分道揚鑣,他騎馬回府,又情不自禁地想起葉茹觀。
想起齊文回報,她幾乎都躲在屋里畫圖、寫字、刻東西,還弄了間屋子玩泥土,她不大支使下人服侍,不太擺主子威風,對人客氣有禮的,與之前的行為大相逕庭,有趣的是,清風苑里的下人都認定她的改變是因為惡靈不再附身。
更有趣的是,她居然把對外探听消息的事兒派給琉芳。
就算她蠢,也該猜得出那人是柳氏安排在身邊的眼線,派她出去探听消息,也只能得到柳氏願意讓她知道的事。
不過她似乎很滿意這樣的生活,成天不是忙東忙西,就是讓琉芳去園子里探探,確定沒人才領著幾個丫頭去跑池塘。
她說健康是財富之本,說要活就要動,還說一天跑十圈,疾病遠離你身邊,他沒見過比她更「好動」的女人。
以一篇「陋室銘」換取的烤窯早就造好,听說她連續試過好幾次,次次都失敗,卻不灰心,直到在他的示意下,齊文替她找來一個燒窯好手,瞞了身分送進清風苑,接連指導幾天,才解決她的困難。
不過,她在燒什麼呢?齊穆韌很感興趣。
二皇子的話讓他心微動,事實上,他不只一次想過,倘若她不是葉茹觀,倘若粗暴殘忍只是假象,倘若她身後沒有家族勢力,倘若她的心思和她的眼神一樣干淨,是不是……他可以試著改變對她的態度?
遠遠地,他在馬背上看見穆笙的身影,他躲在街角、探身往大街另一端窺伺,他在做什麼?
勒馬止步,齊穆韌將馬匹交給身後的齊古,悄聲走到弟弟身後,大掌往他肩膀一搭。
齊穆笙早就發現大哥,他用食指壓了壓唇,指指前方店鋪。
「做什麼鬼鬼祟祟的?」他冷冷丟下一句。
「是嫂子。」齊穆笙很訝異,她竟帶著婢女和盧管事就上街,如果不是認出下人,他還猜不出她是誰呢。她真敢,連馬車都不乘,只戴了頂帷帽就到處亂跑,若是讓人知道她是靖王妃,二哥的面子要往哪里擺?
「哪個嫂子?」
「當然是葉氏,你幾時听我喊柳氏嫂子?」
對于葉茹觀,齊穆笙益發感興趣了,要不是這段日子皇祖母硬把他給留在宮里,他早就鑼對鑼、鼓對鼓,找上這位素未謀面的嫂子好好見上一見。
「她來這里做什麼?」齊穆韌濃眉蹙起,他是同意她出門,可他還沒有安排時間陪她。
「不是大哥允她出門的?那我可錯看柳氏了,我還以為她不會那麼大方,點頭同意讓嫂子出門呢。」
說來葉茹觀這個王妃當得也真憋屈,堂堂王妃居然要听命于小小的側妃,當然,人可以不爭不忮、不與他人爭權奪利,但委屈到這等程度,若不是太膽小就是太蠢。
只不過,會說那樣的話的女人,怎麼可能膽小愚蠢?
齊穆韌板起臉孔,她的動作那麼快?諸事都未安排妥當,她靠著一張紙條,居然就成行?這當中……他的眉頭擰了擰。
「你一直跟著葉氏?」
「沒,我是在顏料鋪子外頭發現嫂子的,皇上生辰快到了,我可沒有一個側妃替我打點禮物,只好到字畫鋪子里尋寶,沒想到寶沒尋到,卻發現嫂子身邊的兩個婢女和家丁,他們離開顏料鋪子後,就往這間鋪子來了。」
他之所以認出曉陽、曉初,是因為他前不久才從她們身上打劫了兩顆蘿卜。見到她們,齊穆笙連忙轉身避出店外,沒讓她們發現自己。
齊穆韌向那鋪子探去一眼,那里是賣古玩珍品的,她要古玩做什麼?難不成她也知道皇帝壽辰將至,想在皇帝面前顯露頭臉?
如果是的話……
她將他弄迷糊了,她到底是想出頭、還是想隱世,難不成她以為討好了皇帝,皇帝會出爾反爾命令他休妻?
他越來越不懂她了,她到底是個怎樣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