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的父親曾經是七品縣官,但父親受人所陷,牽連進一條命案,後來丟掉自己的性命、也丟掉家產,娘親傷心過度,身子也變得虛弱,我不得不賣身葬父,如今便是靠那點月銀養活娘和一雙弟妹。
「柳主子嫁進王府後,我被分派到景平居,因認得一點字,頗受主子看重,可是有一回王爺回府見著我、多問上兩句,柳主子不知道從哪里听來的閑話,自此,奴婢便不再受看重。奴婢被降為三等丫頭,不能在主子跟前服侍,直到王妃進府,奴婢才被分派進清風苑。」月季想了想,緩緩道出自己的過去。
阿觀點頭,她這是在告訴自己,她雖出自景平居,卻與那邊再無干系?
她細看月季,難怪她看起來不似一般下人,原來是讀過書的,稱不上嬌妍美麗,卻也清秀可人,難得的是她身上有一股令人舒服的氣質,是這個因素才讓柳氏倍感壓力吧。
可憐的時代、可憐的女人,張牙舞爪地把周遭女人全當成假想敵,卻從沒想過,男人之所以看上別人,並不一定是因為對方比你更好,而是因為,他的心已經不在你身上。
「你的母親和弟妹還好嗎?生活有沒有困難,需不需跟王爺……」
她只是單純想幫助一把,月季卻聯想到另一層意思上頭,阿觀話未說完,她便急急起身、急急回道︰「主子,奴婢發誓,從未有過那樣的心思,奴婢比誰都清楚,王爺不是奴婢可以高攀得上的,對于婚事,奴婢從未有過異心。
「如今奴婢只想好好照顧母親,希望弟弟能支撐起一家一戶,妹妹能夠找到好歸宿,倘若主子垂憐,待日後為奴婢尋個良人,奴婢只想兩夫妻過著平平穩穩的日子,不想作不切實際的夢。」
「你想多了,便是你對王爺有心思,我也不會阻止,在婚姻市場里,本就是優勝劣敗,你有本事得王爺青睞,我也只會替你感到高興。」阿觀忍不住苦笑,她本意並非如此,卻沒想到月季會听出自己想都沒想過的言外之音。
她還以為只有當主子的企圖爭取權利地位的,才需要有一顆玲瓏剔透心,才需要把人家一句簡單話分析出三四層道理。原來在這個處處受壓迫的時代里,每個人都需要更多的心思,確保自己的安全無虞。
「我原本要問的是,需不需要跟王爺買下你的賣身契,讓你回去與家人團聚?我是真心想知道你的家人需不需要幫助,我希望能夠送你的弟弟進學堂,因為知識就是力量,你希望他能在這個社會上與人一爭高下,就必須給他足夠的知識與能力。」
阿觀句句話都說得真心實意,眼底的懇切誠摯,分明清楚。
月季眼底盈滿感激,她沒猜錯,主子不是傳言中那樣,那些殘暴、刻薄、惡毒的形象,全是為了同一個目的……確定了心中所想,她暗自做出決定。
「月季謝過主子,主子願意為奴婢的弟弟做這番著想,奴婢便是粉身碎骨也難以報答。」
阿觀看向激動的月季,不過是幾句話、一點小恩惠,就能得到她的忠心?
她有幾分懷疑、些許疑惑,分明是玲瓏心,為什麼自己不過兩分示好,就能得她感激至此?她越來越不知道該相信什麼或者不相信什麼了。
真懷念那個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時代,她只需要跟頻率相同的人相處,不喜歡就老死不見或對面不相識,不必勉強自己去跟誰相處,更不必去擔心誰要來害自己。
不像在這里,不管喜歡或討厭,就是無法免除某些關系。
「別說傻話,我為你做的不過是舉手之勞,你也別為我粉身碎骨,盡好本分做事就行。」
月季點頭應下,須臾,她眼底升起猶豫,好半晌才鼓起勇氣問︰「奴婢可以問主子一件事嗎?」
「你說。」
「主子並不想留在王府里,對嗎?」
阿觀猛然抬眼,定定地望向月季,連曉陽、曉初都看不穿的事,居然教沉默的月季給瞧得一清二楚?
「你為什麼會這樣想?」阿觀凝聲問。
「主子是個聰明伶俐人,豈會不知道王爺討厭鬧事尖苛的女子,卻還刻意挑釁各房姨娘,且手段近乎殘忍,目的不就是為了讓王爺忍無可忍,一紙休書,將主子休離王府?」
沒錯,葉茹觀是這樣打算的,那些夢境清晰分明,葉茹觀的確不願意留在王府里,因為她知道王爺的身世,知道進退都是死路。
至于她自己……當然,為什麼要留?她又不是古人,對于名譽有過度的看重,何況她雖然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穿越,但她敢保證,穿越一回的目的,絕對不是找死。
王府這灘水太深也太髒,一不小心陷進去,是絕對的死路一條,她惜命得很,能好好活著為什麼要欺凌自己?她寧願腦袋單純,也不願意過度傷腦去和一群女人相爭,她是不樂意替自己找麻煩的女人。
不過比較讓阿觀訝異的是-自己表現得這麼真,還是有人不相信惡靈附身的故事?
月季不相信,齊穆韌那些妻妾呢?齊穆韌本人呢?如果他們堅信她是在演戲,會不會有人再想毒招對付她?
唉,她只想承接葉茹觀的身子和嫁妝,不想將她的家世背景和錯縱復雜的關系一並接收啊。
「接著說下去。」阿觀皺眉問。
「主子發現不管您怎麼吵、怎麼鬧,手段用盡,王爺都不予理踩,只好改弦易轍換個方法,如今主子是想安安靜靜、不問事,等王爺以無出為理由將主子休離,對不?」
又被猜中了,是她心思太簡單,還是月季太厲害?如果曉初可以當記者名嘴,那月季最適合的行業,就是心理諮商師或犯罪心理學教授了。
但齊穆韌真會將她休離嗎?
以後不知道,但眼前絕對不可能,她才進府不久,若貿然休離必定讓人感覺他有對抗皇權之嫌,何況此舉便是將他與四皇子的惡化關系給擺在台面上,齊穆韌又不傻,怎會處處替自己豎立敵人。
听聞皇帝年方四十初,英年正盛,談繼位之事尚早,若東宮太子之戰提早開打,對誰都無益,就算今天立了A,A就一定會成為皇帝嗎?不會,頂多是把A置于風頭浪尖,讓他接受各方射來的暗箭罷了,何況誰曉得這位太子能不能活得比皇帝久,皇太子可不是種長命的行業吶。
就算齊穆韌打定主意站在大皇子、二皇子那邊,也不該太早表態吧,如果不是這層想法,他怎會允許葉茹觀嫁進王府?
所以與其逼著齊穆韌立馬給休書,倒不如多等上一段時日,只要她表現得夠乖、夠合作,知道葉茹觀是一枚棄子的齊穆韌,應該不至于對自己太惡劣,再則,五年過後,齊穆韌以「無出」這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休了自己,便是皇帝也無話可說。
阿觀沒有回答,但表情明顯,早已回答了月季的疑惑。
「奴婢不明白,既然主子無心于此,為什麼不同王爺談和離?當初聖旨下來時,王爺就不樂意了,若由主子提出,一方面皇上那邊無話可說,一方面正中王爺下懷,豈非兩方都得償所願?」
「你以為我沒想過?」阿觀苦笑搖頭,對這時代女性地位的卑微深感無奈。
「和離需要由娘家來提,你覺得葉家會為我出這個頭嗎?」
月季沉默了,她並不清楚葉茹觀在葉家的地位,但不管是哪個家族,能夠巴上王府這檔親事,肯定是寧可女兒死在王府,也不願意談和離的吧。
至少死在王府,還可以記名于皇家玉牒,哪像和離,不但好處撈不到,反要受皇帝申斥。
「那麼,主子真要在這里白白浪費青春嗎?萬一前頭有所動作,危及到主子的性命……」她猶豫道。
听見月季所言,她抬眼,深思半晌後問︰「難不成,我摔跤不是意外?」
月季對上她的視線,擰緊雙眉道︰「不是柳氏動的手。」
換言之,是人禍非意外?苦笑,她還是想得太容易,葉茹觀死因不單純。
誰想要她死?受她虐待、心存報復的下人?企圖奪她妃位的妻妾?又或者是……想利用她的死,導致王爺與葉家關系破裂的人?
「你怎麼知道不是柳氏?」
「那日我見到一個眼生丫頭提水桶出院子,她不是清風苑的人,我想上前盤問,卻發現她走得飛快,三兩下便消失無蹤,倘若沒猜錯,那人應是有幾下功夫的,我在柳氏身邊待過四年,確定那里沒有這號人物,待我回清風苑時,已經發生主子摔跤的意外。」
「有可能是府外的人嗎?」阿觀還是懷疑柳氏,她主持王府,要運幾個人進來並不困難。
「奴婢不確定。」
阿觀想了半晌後,嘆道︰「此事暫且按下,咱們先避開與王爺的妃妾們正面沖突,盡量當個看不見、踫不到的隱形人,只要不傷害旁人的利益,再加上王爺的冷漠態度,應該不至于再出什麼大事。
「有機會的話,你可暗示一下琉芳,就說我有意放棄妃位離開王府,說不定柳氏知悉後,會在這上頭幫點小忙。不過千萬別告訴曉陽、曉初,那兩個丫頭一心一意要我與王爺修復關系。還有,明兒個你回家一趟,把你弟妹和娘親帶來王府讓我見上一面。」
身邊可用的人太少,如果真能攏絡月季,讓她對自己死心塌地,倒不是件壞事。
「謝謝主子,奴婢願生生世世為主子效力。」
屋里的蠟燭仍舊燃著,門外的齊穆笙低頭撫模手中從曉陽曉初那里強搶過來的北極熊和狐,他已經站在這里很久了,將葉茹觀與婢女間的對話听得清楚分明,不管是北極熊的覓食冒險,還是她收攏月季的話或者是後來令人吃驚的這一段。
葉茹觀與他想象中的,出入相當大!
他承認女人善斗、善爭、善使心計,卻從不認為女人聰明,但葉茹觀顯然是個例外。
她以婢女被打死為引子,引出各種動物的生存艱難,再提到狐的團隊合作,她成功地收攏了身邊下人,兒是……如果哪天她曉得自己收攏的是誰的人?那表情肯定精彩萬分吧,想到此,他忍不住笑得張揚。
孤軍奮戰呵,的確比不過團結力量大。
不過教他意外的是,竟有人不想當靖王妃,那可是個女人搶破頭要的好位置呢,誰曉得她手段用盡,只求離開,真有趣。
然更有趣的是,摔倒……並非意外?!
盡避她不得人緣、不受二哥青睞,已經是被徹底漠視的人物,依然有人企圖對她不利?因為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難怪她要選擇方法二,他倒想看看,沉寂是不是能比挑釁更快得到她心中所要。
齊穆笙再看一眼蘿卜,能把蘿卜擺弄成這副模樣,說雕蟲小技未免太客氣。
他微微一笑,笑出滿臉醉人春風,真是的,他居然對自己的嫂子感興趣了。
望一眼天邊彎月,二哥應該回來了吧,若不是有要事,他還真想去會會這位擅長雕蟲小技的嫂子。
轉身走出清風苑,他得快去把白鈺方之事說予二哥知曉,想起白飪方,他嘴邊的笑意越扯越寬,誰知道呢,誰知道逮兔子竟會簍著狼?
這身狼皮啊,夠他們好好利用上幾回合啦。
萬客樓門外,車水馬龍,許多大官的馬車停在門口,掌櫃里里外外招呼著,忙得暈頭轉向。
這里是京城最大的酒樓,提供精致而昂貴的美食,如果到京城沒往萬客樓坐一坐,只代表兩件事。
一︰身分地位不夠,因為萬客樓的宗旨是不服務無品白丁。
二︰口袋銀兩不足,萬客樓一道菜的價錢,可以在外面飯館吃上兩大桌。
所以有些品級低的官員們,經常想盡辦法湊銀子,希望能進到這里與某個大官「不期而遇」,最好能有表現才華的機會,好讓大官們「慧眼識英雄」,自此仕途上有人提攜,官運亨通。
因此萬客樓的牆壁上不時有新畫、新文章,全是為了替自己增添名氣的官員所作。
看著牆上的文章,齊穆韌微微勾起唇角,葉茹觀的確交出兩篇文章以換得一次出門機會和一座烤窯,他不信她真打算用那座窯來烤雞、烤餅,不過清風苑的丫頭們為此興奮了好幾日是事實。
穆笙沒猜錯,他的確安插了人在清風苑,不過他從沒讓人向自己回報清風苑里的大小事,只要求他們暗地保護葉茹觀,別讓旁人有機會下手。目前葉茹觀的命得留著,他可不想授人話柄更不想給人機會挑撥他與葉府為敵。
但從昨兒個起,命令改了,他要知道葉茹觀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對于內宅之事,他向來無心周旋,但她讓他破了例。
為什麼破例?因為對她的文章感興趣?
齊穆韌挑高眉心,她這回給的文章有濃厚的敷衍意味,短短幾行便成一文,不過,他不能否認,即使是短文都讓他咀嚼再三。
換得一座烤窯的是「陋室銘」。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皆綠,草色入簾青。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可以調素琴,閱金經。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
那是她想要的生活?她不在乎物質條件匱乏,只求心靈平靜?
所以嫁入王府,純粹是葉丞相和皇貴妃的一廂情願?不……才不是,他曾透過人給葉茹觀暗示,那人回復,葉茹觀對這個婚姻抱持著相當大的希望與期盼,她一心想嫁入王府、一心想要在王爺身邊服侍。
他紊亂了,一個有如此品味,不介意生活簡樸,只願精神逸樂的女子,怎會笨到攪進王府這灘渾水。
她不是葉茹觀,那麼……她是誰?
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那樣的生活教人幽然神往。
曾經,有一個女子對他說︰「爺,哪日你不當官了,咱們就去尋訪一座山,蓋一間小茅屋,夜里听著山泉潺潺,日起,眼眺滿山艷紅,好不好?那樣的日子才是人過的。」
可惜他受封成了世襲王爺,而她,成為爵位第一名犧牲者……齊穆韌眉心皺緊。
那日,他將此詩吟給皇上听,皇上一臉幽然神往,問他,那是個怎樣的人物,才能做出這等文章。
他沒說真話,只說是偶得的一篇好文。
他是武將,對于酸儒文章一向是不大看得起的,沒想到葉茹觀的文筆硬是讓他一再品味。
前天,她讓月季遞紙條到書房,紙條上寫著︰請問,下一篇文章可否換到一次出府機會?
出府?已婚女子若無夫婿相伴豈可隨意出門,他想,這個要求肯定在柳氏手中就被較回了,所以葉苑觀才企圖從自己身上下手。
他本想回絕的,可心蠢蠢欲動,他想知道她還能寫出什麼好文章,勉為其難下,他在紙條上寫了個「可」,月季接過紙條卻遲遲不肯離開,他板起臉孔問︰「葉氏為難你了?」
「稟王爺,沒有,主子待奴婢很好,只是……」她滿臉為難,低下頭、深吸口氣說道︰「奴婢求王爺在上面用印,主子說、說……」
「說什麼!」
「王爺說話不算話,明明約定好,一篇文章換一座土窯,文章幾時寫完,工人幾時出現,可工人遲了兩天。」方轉述完主子的話,月季立刻伏地叩首︰「奴婢該死、奴婢逾越,求王爺嚴懲。」
懲罰?她不過是轉述主子的話,他真想找人修理,自然會去找那個正主兒。
齊焱王朝里,誰不知道齊穆韌一諾千金,到了葉茹觀面前,他反倒變成毀信小人,不過兩天,竟也計較至此?他被葉茹觀弄得哭笑不得,最後還是在紙條上蓋下印章。
印章方落,月季就從袖子里拿出文章。
敢情她把他的一舉一動全算準了,賭自己會贏上這回?他臉色瞬間變得難看。
月季放下文章,立刻告退,退下的速度像是有鬼在身後追似的,當下齊穆韌就算有再大的火氣,看她那小心翼翼的模樣也消了。
這回葉茹觀給了他一篇「春夜宴桃李園序」。
描寫的是一群人在賞、談、宴、飲上的盡情盡性,沒有前一篇動人心,但前面短短幾句話,依然讓他回味再三。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可不是嗎,誰的人生不是一場夢,不是水中月、鏡中花,繁華過盡、轉眼成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