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籟俱寂,眾人皆入眠的時分,霽雅煜再次被惡夢驚醒。
夢里的情境,依舊是父皇被弒的情景。
他費了好大的力氣才醒來,一醒來便發現自己渾身冷汗,因為過度用力咬牙而傷了舌頭,流了血。
他起身,想到屋外洗把臉,順道借由寒凜的空氣驅走惡夢後的驚顫不安。
走到屋外,他看見皎潔的月光透過竹葉投射下來,灑落一地細碎光影。
由往日夢境掙月兌驚醒後,他俯身,捧掬了好幾掌利用竹管接引山中泉眼至綠竹谷的流泉水,洗了把臉。
谷中夜深寒涼,流泉水寒澈凍心,安撫胸口急促跳動的心跳,將他緩緩的拉回現實,回歸平靜。
縱使白雲蒼狗,轉眼過了十多個年頭,父皇在他面前慘死的畫面依舊清晰如昨的烙在腦海,難以忘懷,成為他夜夜無法安睡的惡夢。
再加上近年來他的日子過得比年幼時還要忙碌,肩上沉重的擔子讓備受擁戴的他整個人神經緊繃,無法放松。
潑洗完臉,他直接坐在流泉邊的大石上,合眼仰頭調息。
驀地,一道清柔嗓音響起,「咦?煜哥,你還沒睡?」
霽雅煜睜開眼,循聲望去,眼底映入谷春曉縴柔的身影。
待她走近,他清楚的看見她臉上難掩關心的神情,想起這些年來她總是默默的在他身邊守候。
雖然谷家人是他們的救命恩人,但就算父皇薨逝了,這十幾年來谷家人依舊恪遵君臣之禮,讓他與母後得到尊重與照顧。
谷春曉這麼關切著他合情合理,但因為是她,他無法將此視為理所當然。
浮現腦海的是十歲那年他在竹堂受罰,她大半夜帶著包子,偷偷的送來給他吃的情形。
她傻乎乎的用袖子包住包子,免得包子涼掉的模樣,深深的烙印在他腦中,彷佛還記得那一份溫暖流過心湖的感覺,心微微悸動……
見他沒有了平時的沉穩睿智,渾身散發出淡淡的憂郁氣息,谷春曉隱約猜到發生什麼事了。
她掏出手絹,替他拭去臉上殘留的水珠,心疼又擔心的問︰「煜哥,你又沒睡好,作惡夢了嗎?」
這些年來朝夕相處的日子讓她對霽雅煜的一切了若指掌,每回他作了惡夢,便會到流泉邊洗臉,再在大石上打坐調息,以求恢復平靜。
每當這個時候,她便會覺得他很可憐。
他或許長大了,修長結實的身形因為長年習武的關系而充滿了蓄勢待發的力量,甚至有著可以頂起一片天的錯覺。
但事實上,他心里的陰霾一直未消散,到最後只能將惡夢和進他肩上背負的沉重擔子,一並撐起。
若非像他意志這般剛強的男子,怕是早已生活放蕩,隨波逐流,讓自己過更快活的日子吧?
不過霽雅煜並沒有,這便是這些年來她靜靜看著他,漸漸對他傾心的原因……
凝望著她,他一把握住她的手,「曉兒,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小手突然被他有力的大掌握住,谷春曉驚詫得倒抽一口氣,「煜哥……」
「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我……我……」被他那雙深邃如黑夜蒼穹的眼眸定定凝視著,她的胸口蕩漾著對他的情愫,一臉驚慌,花瓣般的女敕唇開開合合,卻擠不出一句話。
「曉兒,你心里的那個男人……是不是我?」霽雅煜大膽的揣測。
他無法否認,介懷著她那日對他說的那句話。
她說,她心里有喜歡的人,非他不嫁!
原以為自己只是把她當妹妹,以為自己並不在乎,但是她說的這句話一直在他的耳邊回蕩。
這一整個月以來,每當靜下時,她的聲音便會出現在耳邊,擾得他心煩意亂。
他不斷猜想可能的人選,但是過濾再過濾,最終的結論,那個讓谷春曉非君不嫁的男人,最有可能就是自己。
回想過往兩人相處的點滴,她對他無微不至的照顧與關愛,無意中流露出的傾慕與愛戀,讓他更加證實心中的答案。
「我……我……才沒有。」她否認,一張粉臉卻因為心虛而漲得通紅。
他緊瞅著她心虛的反應,更加確定自己的揣測。「你小時候不是說最喜歡我,將來要嫁給我?」
面對他像是要將她看穿的逼視,谷春曉慌得連看都不敢看他,恨不得有平地消失的通天本領。
「我……哪有?!」她先是應得理直氣壯,隨即又心虛的囁嚅,「就……就算有,也是小時候的事。」
「所以你現在已經不喜歡我,不再想嫁給我了?」他濃眉糾結,因為這個想法,意識到自己的心情在瞬間變得更差。
他愈問愈深入,谷春曉幾乎無法招架的轉移話題,「煜哥,我去為你下碗面,或熱壺酒、做些小菜,讓你吃完再睡。」
不待他反應,她倉皇的轉身,想要逃避。
他卻一把將她拉進懷里,不讓她離開。
……
☆☆☆
自從那夜後,兩人的感情愈發濃密,但是礙于大業未成,在眾人的面前,他們維持慣有的平淡互動。
私底下,霽雅煜時時來找谷春曉。
每回見面,他們總是先做過情人間的親密事,才會相依相偎,在彼此的懷里說些心里話。
她很滿意現況,甚至自私的希望時間能永遠停留在這一刻,不要改變,不要前進……
「想什麼想得這麼入神?」
今日他與眾臣議事,決定三日後由他親自領兵征戰西雍。
天下局勢果然如他所預測,西雍在滅了北燕、南謹、東洛後,獨霸天下。
但西雍王好大喜功、殘暴不仁,縱容下屬對平民百姓殺傷擄掠,西雍兵所經之地,百姓無安身立命之所,怨聲四起,顯然西雍王此舉已引發天下百姓的反抗之心。
而失人心者必失天下,此時霽雅煜打著正義之師的旗幟,順天意應民聲而起,可說是一呼百諾。
只要此戰順利拿下西雍,天下版圖便會重歸翔闕,他就能重登帝位,完成父皇來不及完成的霸業。
可是這一戰不知會費時多久,他稟報母後後,唯一掛心的就是谷春曉,匆匆來到她的院落,想事先知會她,讓她有心理準備。
谷春曉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突然听到他的聲音,禁不住嬌嗔,「你總是愛嚇人。」
他對綠竹谷的環境了若指掌,也知道她會在何處,加上武功好,總是神來無影的出現,把近來不時陷入沉思的她嚇得倒抽一口氣。
他不由分說的捧住她的臉,吻住她大發嬌嗔的粉女敕櫻唇。
剎那間,熟悉的男性氣息不斷灌入,她被吻得有些暈眩,雙腿發軟,整個人貼著男人強健的身子。
不舍的放開她的唇,他抵著她的額頭,嗓音低啞的問︰「這樣有沒有安撫到你受驚的情緒?」
「明明是你想吻人,還硬拿人家當借口。」她沒好氣的小聲咕噥。
這男人的壞與無賴通常只會用在她身上,在人前,他依舊是冷靜沉著的太子殿下。
他低聲笑了,挺鼻蹭了蹭她嬌俏的鼻子,享受鼻息交融的親密,片刻後才開口,「我有事要對你說。」
察覺他的語氣突然變得沉肅凝重,她心頭一凜,難掩忐忑的由他的懷里抬起臉,「你……要說什麼?」
「三日後,我會親自統率大軍征戰西雍。」
渾身一顫,谷春曉一臉愕然的問︰「時機成熟了?」
「嗯。」他頷首,「年前已經掌握四國狀況,如今只要拿下西雍,天下版圖便會重歸翔闕。」
她知道他為了復國所做的犧牲,也明白多年來他肩上背負的使命有多沉重,能等到這一日,她為他感到欣慰之余,卻無法不惶然憂心。
听聞西雍王驍勇善戰,數十年間蠶食並吞了諸羅眾國,勢力迅速擴張,實力不容小覷,她幾乎可以揣想兩兵相接後的戰況會有多激烈。
見她蹙眉不語,霽雅煜知道她的憂心是什麼。
「這一戰雖不知會打多久,但你放心,我會保護好自己,你不用為我過分牽腸掛肚,知道嗎?」
戰場殺戮無情,谷春曉根本無法因為他的三言兩語便能磨滅心中那一絲憂慮,輕撫他英俊的臉龐,語帶哽咽的說︰「我如何能不為你擔心?」
一想到他可能負傷,可能兵敗,可能……她震駭的斂住思緒,不敢去想那些讓她感到畏懼的可能。
「傻瓜,你要相信我,相信你爹……」他試圖安撫她,卻因為她突然滾落的淚珠,慌得忘了自己要說什麼。
她知道自己應該樂觀的送他走,但三日……還有三日他就得離開,加上爹親也得隨行,那感覺形同她身邊最重要的人全都在同一時間離開她,讓她惶然不安。
「煜哥,我不要你走……」心情激蕩起伏,她難得任性的緊緊圈住他的腰,說出心里的渴望。
……
片刻,霽雅煜抵著她的額頭,粗聲喘氣,待氣息稍微平復才開口,「曉兒,你要等我回來。」
再不願意面對,難分難舍的刻骨纏綿也有結束的一刻啊!
谷春曉由被他寵愛的幸福中回過神來,表情難掩幽怨的說︰「別讓我等太久。」
他輕吻她甫嘗過後格外嬌媚動人的酡紅女敕頰,頷首應允,「好,不過你也要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待我凱旋歸來後,當我的妻子、我的後。」
近距離的將他無比認真的神情納入眼底,她不確定的問︰「我……真的可以嗎?」
「為何不可?」
「但我只是……」
霽雅煜堅定不已的打斷她的話,「我只要你!就算你只是個平凡小老百姓的女兒,我也不在乎。」
他堅定的承諾驅走她內心的不安,女敕女敕的粉唇微揚,露出甜美的笑容,帶動嘴邊躍動的小梨渦。
谷春曉羞答答的再次將臉埋進他的頸窩,輕聲應道︰「好。」
他加重擁抱她的力道,那力道重得像是要將她嵌進懷里,令她幾乎喘不過氣。
即便如此,她還是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這個寬大溫暖的懷抱讓她戀戀不舍,這輩子,她怕是再也離不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