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想往前直走,雇輛馬車離鎮往昭平去,腳下卻不自主地回轉,再度邁進那店鋪之中,來到掌櫃的面前。
「請問……」周夏瀲忍不住閉口,「這修補手珠的高人是誰?我想當面……謝他一聲。」
「哦,他說每日黃昏會在迎賓樓飲酒,我們要有什麼活計,可到那里找他。」掌櫃的答道,「夫人去那兒瞧瞧吧。」
迎賓樓?她知道,是這鎮上最好的酒館。
心里雖有幾分躊躇,但她終究還是來到了迎賓樓前,仰望那迎風飄動的酒幅,她似石像一般佇立著。
「這位夫人可是要找人嗎?」店小二看著她,連忙迎上來。
「小扮怎知我在找人?」周夏瀲——怔。
「這二樓全被一位客人包了,他說,若來一位漂亮的夫人,定是來找他的。」店小二躬身相迎,「夫人,快請進吧,菜色已經備齊了。
她有些恍惚,一言不發的隨著那店小二往里走去。
步上台階,掀開布簾,明亮的廂房里立著一抹熟悉無比的背影她只需看一眼,便知是誰。
周夏瀲垂眸,眼淚瞬間撲簌簌落下,難以自抑。
「瀲瀲,今天是寒露呢——」對方轉過頭來,同樣是熟悉的低醉嗓音。
她伸手撐住門框,害怕自己會摔倒,此刻她只覺一片眩暈,幾乎站也站不住。
「瀲瀲,我說過寒露之日要陪你一塊看北芒星的,」趙闕宇輕輕扶住她,「我沒有食言。」
他沒食品言,她卻違了約。害得他千里迢迢地趕來,倒像是她的過錯。
他與她四目相對,忽然,她發現他似乎憔悴了不少,滿臉疲憊的神情,不再是那個意氣風發的帝王。
「瀲瀲,我知道,你是為了紅丸的事生我的氣了吧?」
呵,他知道,他真的什麼都知道,而且,那般迅速的道出,仿佛那不是秘密。
那麼他是否知道,她會傷心?
「瀲瀲,我不是不想有咱們的孩子,只不過,現在還不是時候……」
不是時候?他總給她這麼一句話,可她真不明白,到底要等待到何時?難道真要到地老天荒?
上次他說不是時候,不肯踫她,讓她等了又等。這一次,又是同樣的借口……
總之,無論如何她都是排在朝堂政要之後,手非在他的千秋大業之後,他首先是帝王,而後,才是愛她的男子,才是她的夫君。
她得乖乖听話,任他安排,稍微反對便是不識大體、無理取鬧、不知好歹。
她真的有錯嗎?
她只是想要正常一點的生活,如常人般相夫教子,就連這一點願望他都不肯滿足她嗎?
「罷了。」他突然嘆一口氣,「我知道,現在無論說什麼,你都會怨我。你執意要走,我也不敢強留你。」
這話讓她的心瞬間涼透,原指望他為了討好她、為了留下她,會改變那麼一點點主意,但他在乎的仍是他的江山皇位、朝政社稷……有太多太多,比她重要的東西……
「瀲瀲,為我唱首歌吧。」他嗓音輕顫,「我很想听听——」
歌叩昌什麼呢?這當下,他不挽留她,卻想听她唱歌?
也罷,臨別之際,千言萬語難以道出口,只能如此了……
周夏瀲想了想,也沒清嗓子,便唱了起來,「一片紫竹輕輕搖,多少夢中誰吹簫。花落有幾度,花開有幾朝,難忘家鄉紫竹調——」
從小到大,她好像只會唱這一首歌,也只喜歡這一首歌。
但今天,她唱得不好,聲音是澀的,不復清澈。感情亦是苦的,不復如泉水甘甜。
這首歌距離最初的感覺,原來已經那麼遙遠。
趙闕宇听著听著,猛地側過身去,一瞬間,她似乎瞧見他眼中閃爍著前所未見的淚光。
他哭了?身為帝王,素來冷酷絕情的他居然也會哭嗎?為了一首歌?
「瀲瀲……你唱得真好……」他似乎想用平常的語氣開口,可聲音仍免不了一絲硬咽,「就像小時候一樣……」
小時候?小時候他就听過她唱歌?她怎麼不記得?
周夏瀲只能理解成,這是他情動時的語無倫次。
「日召平已經離此不遠了,你很快就能與家人團聚,」他強抑喉間硬咽,「出了鎮,十里亭處有人會來接你。」
誰?又是他安排的什麼人嗎?
但她也不想多問了。他城府再深,也斷不會害她性命的。
「瀲瀲……」他抬頭望著她,片刻之後,再道︰「假如你想念京城了,盡可回來拿著這個,隨時可以回來。
他拉過她的手,遞過一塊金牌。她認得,能隨意出入宮廷的特許金牌。
「別忘了,京中有你的家,有想著你的人。」他的聲音很低很低,她幾乎快听不見了。
然而,她還是听見了。而且,懂了。
為什麼他覺得這輩子她還會回去?開弓沒有回頭箭,任她萬分留戀,終究不能回頭……
「太陽下山了。」他望看窗外,徐徐道︰「我一直盼看看見北芒星,可現在,卻盼它越遲到來,越好。」
她忍不住鼻尖一酸,因為,這同樣是她的心情。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北芒星,它那麼明亮,仿佛天空的一顆淚珠,晶瑩得無與倫比。
她在星空下困倦了,依偎著他的胸膛睡去。
仿佛作了一個迷離的夢,夢里,他牽著她的手一路奔跑,直跑到天涯海角,跑到此生的盡頭……
夢醒的時候,她發現自己躺在客棧廂房內,淚水漣漣,氣喘吁吁,好似真的走了很遠的路,路程艱辛。
趙闕宇已經不見了,不知何時,離她而去。
他在她的包袱里準備了足夠的銀兩、銀票,而那塊回宮的金牌靜靜躺在錦盒之中。
周夏瀲倚著床頭,發了好一會楞,才收抬行李啟程。
他說會有人等她,果然,馬車行到十里亭處,那里立著一名白衣少女。
她壁眉瞧著,有了片刻迷惑,但很快的,她「啊」的一聲後,叫了起來。「三妹。」
「大姊。」那白衣少女朝她奔來,一雙晶亮的大眼楮,果然是她記憶中的周冬痕。
「三妹,怎麼是你?」周夏瀲一把握住三妹的手,久久舍不得松開,「讓姊姊好好看看你,三妹,我們已經多久沒見了?」
「快一年了呢,」周冬痕笑著回道,「大姊你入宮為妃,妹妹我也沒能回去道賀。」
「有什麼可賀的?」她垂眉地說,「到頭來,不過如此罷了」
「福兮禍之所依,禍兮福之所伏。」周冬痕倒開朗,「大姊,始也不必自苦,等到了昭平,與爹娘團聚,心境自會不同了。」
「對了,你怎會在此?是誰通知你來的?」趙闕宇嗎?他竟如此貼心?
「師父說,家里出事了,讓我在此等候。」
「你師父?」趙闕宇用了什麼手段,竟請動了小妹的師拿。
「大姊,我們趁著夭色尚早快些趕路吧。」周冬痕建議,「等把你送到昭平,安頓好,我還有別的事要去辦呢。」
「怎麼?」周夏瀲一怔,「你不與我們一道住下來?」
「大姊,你也知道我這個人閑不住,」她嘆一口氣,「我也想侍奉父母膝下,與大姊你每日說說笑笑地度……可惜,還有一樁心願我得去了結。」
「與你那恩人有關?」忽然想到,「這麼多年了,你可尋到他了?」
「不錯,正是尋到了他的下落。」周冬痕點頭,「實話對大姊說,他並非我的什麼恩人,是我欠他一筆債,若不價還,我此生難安……」
周夏瀲听得惜懂,卻也沒有多問。
各人有各人的心願,各人有各人的宿命,就像秋霽嫁給江映城留在京中一般,她實在不能對妹妹的未來指手畫腳。
何況,她自己這一邊,也是一團糟。
「大姊,快上車吧。」周冬痕邊拉看她要上車,邊說︰「最近不大太平,听說季漣一族造反,已經攻入京城了。」
「什麼?門周夏瀲難以置信。
「大姊,你自京城來,不曾听聞嗎?」周冬痕亦感錯愕,「這季漣一族是先皇後的娘家,仗著權勢妄圖瓜分天下,想來此次謀亂醞 已久,借著北邊鬧匪患時發難。」
「可……可是……」昨夜,趙闕宇還陪她一起看北芒星,京中出了如此大事,他不必在京中坐鎮嗎?
周夏瀲越想越驚,頃刻間腦中的團團迷霧如雲被風吹散,她醒悟了。
他是為了她的安危才如此吧?才肯這麼輕易地放她走。
他知道,只有把她遠遠地送到昭平去,不在京中,才不會分了他的心、擾了他的神,讓他可以全力對付季漣一族。
難怪,否則依他的脾氣早就將她綁回宮了,昨夜,卻那麼好說話。
虧他裝得若無其事,一副與她生離死別的模樣,害她以為此生不復相見,傷心了一夜……
其實,他早已籌謀許久,篤定她逃不出他的手掌心,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呵,她真不該嫁給這樣聰明又城府深的人,她這樣笨,活該被他耍得團團轉。
「大姊,怎麼了?」周冬痕看她呆立著,擔心地催促。
「上車吧——」她沉默了好久,終于答道。
既然這是他的好意,她就服從好了。陪著他,演一出他自以為瞞買過海的戲。她倒要看看,他如何收場。
十天,听說,他只用了十天,便平息了季漣一族的叛亂。
她在想,他到底會用何種陣仗接她回宮?又或者,使個什麼陰謀手段,讓她自個兒乖乖回去?
等了半個月,倒來了一位意外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