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妃的聖旨才下達,流言整個京城已傳遍了,許多人都又妒又羨說周丞相家的拿包美人不知交了什麼好運,單憑一首詩便獲得皇上的青睞,飛上枝頭變鳳凰。
然而這消息對于丞相府眾人而言,倒不見得是什麼喜事,周夫人垂下了眼淚,不斷嘆息。
她原本只打算招個入贅女婿,但如今女婿卻變成了皇上。
一個誰都無法掌控的男人,她的傻女兒就沒法降伏了,更別提女兒還得與六宮之中所有心計深沉的嬪妃搶一個丈夫,頭腦簡單、又無才藝的女兒是無法獲勝的。
美貌是夏瀲唯一的武器,但紅顏易老,這一點誰都知道。
周夫人苦苦思索了三天,最後把一個生男的秘方交給了周夏瀲,她想,女兒下半輩子要過得好,唯一的出路大概就是生一個皇子。但這個秘方也不知有沒有效,她吃了半輩子,一個兒子也沒生出來……
周夏瀲卻沒心情想到那麼遙遠的事,對于這一切心里仍覺得十分迷茫。她看著楊柳依依的花園、這個從出生起就沒有離開過的地方,想到一去不復返,她就覺得傷感。
她打算跟府里的人一一道別,首先,是跟二妹。
自從紫藤詩會後,秋霽對她的態度變得有點奇怪,好似在刻意躲著她。
其實,她和這個二妹的關系也算不得有多好,從小她喜歡在花園里亂跑,二妹卻總是坐在房里讀書,按秋霽的話來說,她們不是「同道中人」。
不過她想,在入宮之前,應該跟二妹盡釋前嫌,才不至于離開了以後,大家都還記恨她。
周夏瀲提著一只走馬燈,來到周秋霽房外。
這只走馬燈是兒時某個元宵節母親送她的禮物,她記得二妹也十分喜歡,為此跟她爭搶半天,又哭又鬧的。
秋霽自幼便十分沉穩,她從來不覺得她會喜歡走馬燈這種幼稚的東西,但那一天,秋霽就像發了瘋似的,非要把這盞燈弄到手不可。
她一直不明白那是為什麼,但現在,她好像有點懂了。
「這盞燈送給你。」周夏瀲敲開了二妹的門,微微笑道,「我保存得很好,每年都從箱子里拿出來擦拭一遍,找最好的工匠上一次色,跟當年沒什麼區別。」
周秋霽怔了一怔,將走馬燈接了過去,還以微笑,「大姊,你可知道,我一直嫉妒你嗎?」
嫉妒?她萬萬沒想到二妹會使用這麼重的詞。
「我有什麼可嫉妒的?」她難以置信,「要是像二妹這般才華橫溢,或者像三妹那般武功高強,或許還有惹人羨慕之處,但我,毫無所長。」
「就因為你毫無所長,單憑美貌,就得到了所有人的愛護與憐惜。」周秋霽幽幽地道,「從小到大,爹娘最最疼愛的就是你,漂亮衣服全給你穿,好東西全堆在你面前,我們無論透過多少努力都還無法得到的東西,你卻唾手可得。」
原來,這就是當年秋霽死活都要得到這盞走馬燈的原因,她是想試一試自己在父母心中的地位。
「二妹,你不懂嗎?」周夏瀲嘆了一口氣,「我得到的,是別人施舍給我的,倘若有一天別人厭煩了,我仍舊一無所有。不像你,一切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周秋霽听了,表情起初十分驚奇,而後,目光浮現歉疚和敬佩。
「大姊,我原以為你什麼都不懂,但此刻我發現,你甚至懂得比我多。」
被一個才女如此夸贊,大概是她這生難遇的罕事,何況,秋霽一向自視甚高,能說出這話,讓她感動得差點淚盈滿眶。
「大姊,你真願意入宮嗎?」周秋霽不由得擔心起姊姊,「那天,為什麼不挑那首?」
「我不挑,是因為我的確不喜歡,而且,我發現有人更喜歡它。」周夏瀲意味深長地回答,「那麼為什麼不將它留給更喜歡它的人呢?」
周秋霽雙頰微紅,仿佛很明白這話的意思。
「其實我,是願意入宮的,畢竟,我更喜歡紫藤草……」她憶起了那個紫藤花下的男子,思緒開始起伏如潮。
「可紫藤草不屬于世間任何一個女子。」周秋霽提醒她,「或許有很多女子為它垂淚,但它終究是山中客、世外仙。」
這話說得沒錯。這是立妃的聖旨下達後,她真正煩惱的地方。
「如果換了你,你會如何應對?」生平第一次,周夏瀲如此鄭重的詢問二妹的意見。
「我想,我會裝作不喜歡它吧。如此,就算傷心,我還有尊嚴。」
裝作……不喜歡?
霎時,周夏瀲如撥雲見日一般,領悟了些什麼。直至許多年後,她也沒有後悔在這個日光西斜的下午,自己所做出的決定。
正如那首歌謠中所唱的一垂眉長相思,空等帝王心。君心若不在,賜我千萬金。若無千萬金,佯裝妾無情。萬般浮華寵,化作拂袖音。
入宮那天,周夏瀲被那件世人稱贊的妃子長袍,包里得層層迭迭、難以呼吸。
各種繁文褥節,亦讓她頭暈腦脹、腰酸背疼。
等到一切禮儀完成,她坐在轎上被抬入棲雲宮之後,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倒在床上,昏昏睡去。
屋子里十分悶熱,只有鳳冠的珠子冰冰涼涼,垂蕩在她的臉上,給了她稍許撫慰。
她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覺得非常渴,渾身無力,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無意間申吟了一聲。
忽然,有一只手伸過來輕輕抬起了她的頭,甘甜的茶水注入她的嘴角,仿佛救命之泉。
周夏瀲一口氣喝了許多,而後閉著眼楮,嫣然一笑。她一向如此容易滿足,哪怕只是一杯水。
接著,她听見身旁有男子的嘆息聲,似乎有什麼掠過了她的唇,柔軟中帶著剛毅。
她緩緩睜開眼楮,卻見趙闕宇坐在床側,正以指尖抹去她唇上沾上的茶水。
周夏瀲有些吃驚,因為此刻的他與那日在御花園中所見完全不同,整個人的感覺從神秘變得;登澈。他只穿著白色的中衣,黑發如瀑布般垂在身後,微笑的時候眸里泛著星子般的光呆。
「皇上——」她想撐起身子,可是身子沉重疲倦得讓她完全不能動彈,于是她只能就這樣躺著,莞爾道︰「給皇上請安——」
「朕即位以來,還是頭一次見到你這麼無禮的妃子。」趙闕宇亦笑道︰「躺著向朕請安,嗯?」
「妾身既動不了,又想向皇上請安,不這怎麼做要怎麼辦呢?」
「讓朕來幫你——」
說話之間,趙闕宇已經將她一把拉起靠到他懷里,鳳冠珠串發出踫撞之聲,被他的大掌取下置于旁邊,頓時,她覺得身子輕了許多。
「謝皇上……」周夏瀲有些微微臉紅,呼吸依舊急促。
「這樣舒服多了吧?」他似笑非笑地瞧著她。
「好像……還是有些不舒服……」她喘息更甚。
「那麼,這樣呢?」趙闕宇將她衣襟上的盤扣一拉,將她身上窒悶的華服一並褪下,只剩一襲水紅的中衣。
周夏瀲覺得自己像是一個溺水的人,突然被解救了出來,終于能喘氣,恢復極意自在。
但她的雙頰卻已紅透了,因為此刻她與他僅以中農相對,她還是生平第一次和一個男子親昵至此……
「怎麼了?」趙闕宇越發感到有趣,「從沒見過你這般矛盾的女子,怎麼做都不是,總會臉紅。」
「妾身伺候皇上就寢吧……」她听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你懂得如何侍寢嗎?」他卻反問。
「妾身……听嬤嬤教導過。」周夏瀲低下頭,不敢看他的臉。
然後,他笑了,哈哈大笑,仿佛覺得她的窘態十分可愛。
「罷了罷了,朕現在也不困,陪朕說會兒話吧」
「好啊」她霎時不緊張了,大大松了一口氣,「皇上想說些什麼?妾身就算一宿不睡陪皇上說話也甘願。」
「你啊——」趙闕宇搖搖頭,捏捏她的鼻子,「真是個傻丫頭」
傻丫頭?從小到大不只一個人用「傻」形容過她,但這一次她卻不厭到哀傷,因為他的語氣里充滿了寵溺。
「來人」他擊掌兩下,「把東西抬進來。」
他話音剛落,候在門口的太監便垂首魚貫而入,抬了數口箱子擱到床楊前的地上,接著又無聲地退去,迅速干脆,仿佛從來不曾出現過。
「瀲瀲,朕讓你看樣東西——」
趙闕宇的大掌將她的柔夷一握,出其不意卻自然而然,仿佛是一件他早就習以為常的事情,周夏瀲一怔,卻並不反感。
他叫她「瀲瀲」,像在喚她的小名,讓她心靜。
他的大掌沉穩而溫暖,她隨他下了床,走上前,當他松手的時候,她甚至有一點兒舍不得。
「瞧——」他親自俯身將箱子開傲,然後抬頭看著她。
周夏瀲見那箱子精致,趙闕宇又一副鄭重的神色,還以為其中藏有什麼寶物,探頭一觀,卻不禁「咦」了一聲。
若干個箱子,所裝皆是相同,非金銀珠寶,不過一些尋常木雕之物。
若說雕工精巧也就罷了,偏偏這些東西不管小雞小鴨,或小狽小牛,都像是孩童玩具,樸拙可愛。
她捧起一只小牛,看了又看,覺得十分有趣,忍不住笑了起來。
「淑激以為此物如何?」趙闕宇側晚她。
「小時候閑著無事,妾身也曾雕刻過類似的東西。」周夏瀲輕笑著說︰「如今見著這些,倒是勾起許多兒時回憶。」
「哦?」他面露淡淡喜色,「瀲瀲你也喜歡雕刻?」
「妾身手腳笨拙,無此天賦,亦欠了些許耐心,長大後就再也沒嘗試。」她倒也不隱瞞。
「那你覺得此工匠是否有天賦?」他又問。
「比妾身技高一籌。」周夏瀲端詳手中小牛,「不過,做這些木雕的人感覺年紀不大,技法尚不成熟,還需磨練些許時日。」
趙闕宇忽然沉默,打量她良久,過了半晌才舒展眉心道︰「瀲瀲,你知道嗎?你是唯一對朕說實話的女子」
「實話?」她不解。
「這些東西都是朕小時候刻的。」他徐徐道出答案。
「什麼?」她瞪大眼楮,僵立著。
「從前,朕也給其他妃子看過這些東西,她們非常聰明,早早猜到這是聯心愛之物,對其極盡吹捧。」他微微嘆息,「只有你這個傻丫頭實話實說——」
周夏瀲心里一片迷茫,弄不懂趙闕宇是高興還是不高興。本來,她批評他的作品,他應該不悅,但此刻听那語氣,又似對她十分贊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