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遲疑地望了眼師傅關上的門扇,臉上盡是孺慕之情,跑到門邊,她對著里面大喊,「師傳,我陪傅公子走走,我會跟傅公子道歉的,你不要再生氣嘍。」
凌致清沒應,詩敏嘆氣,轉身走到傅競身邊。
在詩敏的攙扶下,傅競緩緩起身,不知道是不是方才的動作拉扯到傷口,他起身後,半靠在她身上才能走,詩敏嘆氣,想起他替自己挨的那一下,認命,扶著他往後園走去。
圈里花少樹多,每果樹都有年齡了,有的甚至要兩人合抱。愉樹下擺著一張石桌和若干個石椅,桌面上還有未收抬的圍棋,那里是莊柏軒和凌致清經常待的地方。
兩人走往石桌邊,詩敏扶著傅競坐下後,低頭將棋子一顆顆撿回盒子里,一時間,兩人都不言語。
「不痛嗎?」他突如其來問。
「痛,手痛,心更痛。」
她嘟起嘴,翻開掌心,看著上面的紅印子。師傅從來都下不了狠手,這回他定是鐵了心要走。
懊慌,她的心口有說不出的倉皇。
「你明明就更適合營商,為什麼非要習醫?」他拉出話引,等著她來把話補完。
「師傅允諾過我,我一天學醫,他便一日不走,我不要他走,我想他留下。」
可是眼前她又不笨,非親非故,她憑什麼留下師傅一輩子?師博願意陪自己這麼多年,她早該懂得感激。
「為什麼非要他留下?」
她不語,可心里明白,因為她自私,她想牢牢抓住師傅,也抓住自己的安全感。
前世,師傅在她十五歲那年離開,自此再無人可依仗,她在莫府所受的苦無人可訴,她經常夜半時分驚醒,方才想起,再沒有一個溫日愛懷抱,沒有人會順著她的背,低聲告訴她︰丫頭,不要害怕,沒關系。
「有沒有想過,你的師傅並非池中魚,他有自己想追求的志業、有自己想要完成的人生願景,也許他也想娶一名賢妻、也許他想成為聖手國醫……」
詩敏急道︰「我會幫他的,我會賺很多的銀子給師傅開第二間、第三間……第一百間濟慈堂,我會物色最好的女子給師傅為妻,我會……
「就像對你哥哥做的那樣?讓他念書、追求功名,賺足夠的銀子給他買屋、應酬上官,最好能夠再替他買一個賢妻,生下許多孩子?
「丫頭,你是個女人不是老夭爺,你才十四歲不是四十歲,你怎麼會認為自己有足夠的本事,可以掌控許多人的人生?」
一棒子敲過,頭昏。
掌1空?那是因為這樣才安全啊,只要照著她的計劃順順利利往下走,就不會有人死掉,他們才可以躲災避劫,才不會受冤枉委屈,直到魂魄離散,才恍然大悟,是誰在背後暗算自己。
可是,掌控?
她在掌控別人、壓迫別人嗎?她從頭到尾都做錯了嗎?
她每逃詡想看擺月兌前世,她不當大家閨秀、不當慈眉觀音,她放縱自己的性子,不與人妥協委屈,她處處算計,只想開拓一條與前世截然不同的道路。
沒想到,到頭來,自己竟是日夜都受前世所困,每一步、每個謀劃,都帶看前世陰影。
見她似乎想通某個脈絡,傅競續道︰「也許你要你哥哥做的,是他心甘情願的事,但凌師博呢?‘留下’也是他心甘情願?難道他這輩子能做的,只
有等著你賺很多銀子為他開醫館?難道他沒有足夠能力為自己創下名號?難道他甘心被一個承諾綁住一生?
「丫頭,你有沒有想過,或許他寧願去掙得自己所欲,而不是等著旁人賜與?如果你是為了自己的不安、恐懼,而利用凌師傅對你的疼惜,那就太過分了,因為他並不欠你什麼,他沒有義務將自己的一生陪葬在你身上,如果你對他,不是利用,而是尊敬、崇愛,那麼就為他做一件事一放開他。」
詩敏發怔,仰著臉,定定望住他,那雙深遠的黑瞳里閃爍著智慧,他的每句話都讓人好討厭,可卻是一針見血。
它們在她心底敲著、打著,碎裂著她的固執,垂下頭……那些個不肯落下的驕傲淚水,在裙間暈開。
他不說話,等她哭個夠,他挪動右手,將桌上的殘局收抬起,本想再布上一盤棋的,但她並沒有讓他等太久。
再抬眸時,她揚起驕傲笑臉,臉上的淚痕方干,看著她的笑唇,傅競明白,這個聰明丫頭想通了。
她說︰「不必你提醒,我自然明白,師傅值得最好的對待。可是,傅競,你有一張天底下最讓人討厭的嘴巴,還有,你是天底下最最最討厭的人。」
詩敏的口氣斬釘截鐵,讓他不自覺苦笑出聲。他才剛發現自己喜歡丫頭呢,沒想到一個轉頭,就讓她討厭了。
只不過「你是天底下最最最討厭的人」?他搖頭,多年過去,她對他的評語還真是始終如一。
她在他身上撒氣,是因為面子下不來,也因為他的實話太傷人,她扭頭,要把他丟下,卻沒想到轉身,就看見哥哥和莊師傅朝自己的方向跑來。
她疾奔向前,一口氣撲進哥哥懷里。
莫鈁敏揉了揉她的頭,心疼地拉起她的手,細細審視,「听說你挨打了,痛嗎?」
「痛,痛死了。」
她咬著唇,滿肚子委屈呢,不過,看見哥哥真好,她歪著脖子,淚水在眼眶打轉。
「傻丫頭,怎麼能同凌師傅倔強,你不是最會撒嬌的嗎?」
「這次撒嬌沒用啊。」
兩兄妹一來一往,沒注意到莊柏軒和傅競眼神交會時,兩人點頭一笑。
「哥哥幫你敷藥。」
「好,我們走。」
「等等,那位是你救回來的傅公子?」
莫鈁敏朝傅競望去,只一眼,他便看出此人必定身分非凡,天生威儀,就算粗衣陋鞋也掩不去其氣度。
「是啊,我不就是因為他才挨打,所以人不可以吃飽無聊做好事,會連累自己的。」她鼓起腮幫子,忍不住版狀。
听見她顛倒是非黑白,莊柏軒忍不住一曬,捏了捏她的臉說︰「壞丫頭,不是因為你用繡花線幫人家縫傷口,才挨的罰嗎?怎全賴到旁人身上,難不成是傅公子指定用繡花線、不用羊腸線的?」
「不就是情況緊急嘛,等我殺羊制線,他的血都流干了。」
「少推托,那事臨出門前,凌師傅就交代你,誰讓你貪懶。」
「哪里貪懶啊,我忙著呢。」
「好,你沒錯,都是旁人的錯。走,同莊師傅和哥哥去跟傅公子打聲招呼。」
莫鈁敏溺愛地拍了拍她的頭,笑道。
詩敏滿心不情願,但還是乖乖跟在哥哥身後,折回愉樹下。
「傅公子,在下莫鈁敏。」
暗競自莊柏軒和凌致清口中早听過無數次他的事,他們說莫鈁敏、心有大志、聰穎無比,說他人口問端正、一身傲骨,是人中龍鳳,在無數的听說後,今日方才第一次見面。
丙然,此人面如冠玉、氣度大方,斯文有禮的舉止和丫頭大不相同。
「莫公子,這段日子多承令妹照顧,感激不盡。」傅競拱手客氣道。
「路見不平,本該相助……」
他們一來一往,越說越起勁,可詩敏心思不在那上頭,插不上半句話。
斷斷續續地,她听他們客套完,談起朝政,談貪官、談把持朝廷的王盡相結黨營私創除異己。
詩敏不感興趣,扁嘴、抬眉,卻發現傅競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帶著一絲不明意昧的笑,像在算計什麼似的。
全身一陣哆嗦,她覺得自己像同蟒蛇關在一起的小兔子,身上陰陰涼涼的,全是蟒蛇的口水味兒。
莫鈁敏道︰「師傅曾言,康元二十五年到二十七年,是大齊王朝政治最黑暗的一段。」
暗競接話。「那些年皇帝龍體衰弱,由王叢相把持朝局,大力提攜王氏族人,這些人在朝堂中位居高位、手握重權,征重稅、賦搖役,百姓苦不堪言。
「康元二十七年冬,劉尚書薦聖醫薛凌為皇帝看病,自此龍體逐日康復,此事引得王丞相不滿,構陷劉尚書入獄、判滿門抄斬,薛凌也險些遇害。
「當時皇帝手中無權,無力救回劉尚書一家,他只能與王氏一族虛與委蛇,表現出大力倚仗,並立王皇後之子皇甫書為太子,才漸漸重掌朝政。」
莫鈁敏問︰「可如今已是康元三十七年,十年時間,難道皇帝仍然無法將王氏一族除惡殆盡?」
「談何容易,這些年皇上光是為了剪除王氏勢力,王丞相在朝堂上、在民間、在軍中動作頻頻,後宮也不曾消停。」
「傅公子指的是二皇子皇甫亭之病,四皇子痴呆、五皇子身殘,七皇子、六皇子夭折,全與王氏有關?」他問得小心。
暗競冷笑。
「如此一來,大齊王朝豈非盡納入王氏手中?」鈁敏追問。
他將出仕,卻不願在貪官手下做事,如果朝堂勢力均落入王丞相之手,那麼,就算自己會試通過,他也不願意參加殿試,即使這個決定會讓妹妹失
「不,王丞相會老,他再厲害也敵不過天命摧殘,等著看吧,樹倒糊琳散,王丞相一倒,那些昏昧無能的族人還能掀起多大的風浪。
暗競話落,頓時氣氛變得凝重,連詩敏也感受到這股壓抑。
偏過頭,她不愛這種話題,低聲在哥哥耳畔說幾句,向莊師傅打過招呼後,便轉身離開。
她不知道他們後來又討論了什麼,只是低著頭,快步往凌師傅房里走。
凌致清打開宮里頒下的懿旨,逐字讀過,眼底浮上恨意。
他的名字並不是凌致清,而是劉煜,是薛凌的徒弟、劉品言的兒子,他的父親曾是尚書大人。
那年皇帝身染重病,由王叢相主持朝政,眼見國庫虛空、百官貪腐,朝堂官員黨派相爭、各自為政,一個好好的大齊王朝,即將淪為天下黎民百姓的落難窟,父親心急如焚。
于是他親自上山,求他的師傅薛凌進宮為皇帝治病,師傅本不欲管朝廷事,但不忍見天下蒼生流離失所,且父親一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說動了他。
于是,師傅帶著徒弟的他進宮為皇帝治病。
許是所有人都認定皇帝己病入膏育、藥石同效,而玉皇後過度把握,心想,再高明的大夫都治不來皇帝的病,便不阻檔父親帶師傅進宮。
師傅薛凌是世外高人,倘若皇帝是病,或許還要長時間調理,但皇帝根本不是生病而是中毒。他只用短短十數日,便結除皇帝身上所中的毒。
龍體恢復,皇帝並未聲張,他不動聲色地將身邊宮女太監全換成心月復,待王皇後有所知覺時,已經來不及阻止。
筆帝大刀闊斧,欲將王氏一族創除,沒想到王氏勢力早已盤根錯節,他非但不能將其創除,反而將父親推上風口浪尖。
在王氏的強烈反擊下,他們劉家遭滅門,這等同于給了皇帝狠狠一擊,因為過度躁進,皇帝失去最得力的支柱。
筆帝生怕王氏查出他的身分,更怕自己無法為劉家保留這根獨苗,冒著風險,皇帝將他送出宮,從此他取師的字為姓,改名為致清。
那年,他頓失所依、怨天尤人,茫茫天地,不知何方是歸處。
他怨慰蒼天不公,怨恨自己無力昭雪父親冤恨,他甚至不明白,自己活著有什麼意義,直到遇見女乃娘,直到進入莫府,與鈁敏、詩敏結下師徒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