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正仰覷看他的臉蛋,小小的,粉粉的,好像泛起一層薄扁,在海潮中,染上晶瑩的藍,吹彈可破一般,柔女敕。
她眉清目秀,是順眼的美,與海里雌氏人全然不同氏人的美,很直接,第一眼便覺璀璨炫目,絕艷亮麗,近乎毫無瑕疵。
相較之下,咋見她,評價給個「不差」就很了不起,離驚艷遠得很。
然而,越是細瞧,越逐步發現,她的「不差」,實際上非常多。
她的眉眼生得極好,黑瞳炯炯,白仁雪潔,晶亮分明,鼻梁小,卻直挺,臉龐線條柔軟如蛋形,圓潤且優美的弧線……要一一數出她的部分,不難。
他真的認為,她比任何一只雌淚蛟都要精致、更耐看。
嗯……他的審美觀向來異于眾人,只管女人強不強悍,不用麻煩男人保護,在他眼中,強,即是美。
偏偏,她也不高,也不壯,嬌小玲瓏,僅僅那麼一丁點大……他仍是覺得她美。
她淺淺笑著,安慰內疚的鎮民們,那樣溫柔,很美。
她寧靜端坐,任由大姐大嬸為她盤發撲粉,那樣沉穩,很美。
她躍下怒海,往他的方向墜來時,長睫輕閉,笑頗和緩安詳,不見一絲怨或恨,神情平恬,很美。
他竟然把每一面的她,全記得這麼牢……
每一面的她,皆美。
收回前言。
她在他眼中,也不是沒有丑得時候。
最丑的她,就屬此時此刻一返家的冰夷,特地為她帶來整疊醫書,樹立記載海中萬物的醫學知識,投其所好。
丙然,紅棗興致大起,和冰夷有說有笑,兩人研討起內容,聊得起勁、聊得他沒半個字听得懂。
她朝冰夷燦笑,認真听冰夷解說,書內哪種魚的習性、穴位、用藥注意,他不時額首,不時發問。
蒲牢仔細扳指計算,非常的仔細听她和冰夷的對話,已經遠遠超過他與她在海市的全部加總,五句,不,六七八九十……還飛快增加中。
「你穿這件綠峭真好看。」本在解說著「鱗」的構造,冰夷卻突然冒出這一句,眼神贊賞,毫不扭捏。
辦棗身穿蒲牢掏錢為她采買的新裳,鮮綠可愛,像枝新芽,膚白肉女敕。
長發拜青蟹店主之助,給成海城正時興的「雙鰲髻」一仿以蟹鰲,雙邊扎出結實鬢形,再纏上與綠捎帶。
蛟峭軟軟,飄飄欲飛,海潮波動下,更是活湍好看。
「謝謝。」紅棗靦腆一笑,不習慣被夸。
況且,蒲牢對她這身新裳、新發鬢,沒有任何評論,僅有淡淡一「嗯」,後頭到底是要加上「嗯,還過得去啦」,或是「嗯,再努力打扮,也是這幅模樣」,都很有想象空間。
這讓她認為,自己的模樣,不過爾爾。
冰夷率直的贊美,她視為客套,回以淺笑。
我也知道她穿起來很好看,還用你多嘴?!蒲牢冷哼,悴聲合糊,咬著牙關。
認識冰夷那麼久,第一次感覺,冰夷如此惹人討厭!
真想掄起拳,往那張笑到快滴出蜜汁的俊顏,用力揮去,打得他面容扭曲!
「對了,這罐藥丸子你收下,一日一顆,能助你舒緩在海中的諸多不適。」冰夷遞給他一小盅石壇。
「她在海中哪會不適?!你質疑我的術力?!」蒲牢很有意見。
他可是密密牢牢地將她整個人包覆起來,滴水不漏,不會讓她有分毫損傷,怎還需要藥丸子的輔助?!
「不是質疑,是確保,不怕一萬,只怕萬一,紅棗經不起意外,在如此深海之中,術法稍有差池,她會被壓得五髒俱破,那可不好。」冰夷回道。
喂喂喂,我說話時,為什麼看她不看我?!
蒲牢正想嗤問,隨即又被冰夷話中某個稱謂所震,不由得眯細眼眸。
辦棗?!
啥時開始改口,去掉「姑娘」兩字?!
叫得未免太親親熱熱!
「這藥是?」紅棗打開壇蓋,里頭一顆一顆鮮紅色,仿佛新鮮魚卵,晶瑩剔透,拈了一顆入手,彈性十足,頗具韌性。
「親水丹,專為非海中族物所煉制的藥,食下一顆,便能維持整日在水里自由呼吸。」冰夷輕聲解釋。
「世上竟有這麼有趣的藥丸子……」紅棗小臉燦亮,連忙追問丹藥成分,果然生自醫者世家,對于藥與病有莫名的偏好,一听見前所未有的藥物,眸子閃閃晶燦。
冰夷樂意為她解惑,滔滔不絕,有問必答,嗓音放得既輕、又柔,帶點淡淡笑意,聲音教人酥麻。
另一道響吼,打破那方融治氛圍。
「喂,去煮海栗大米,我餓了。」蒲牢粗狂揚聲,粗壯的長腿交疊,支頤托腮,神態吊兒郎當,覷向兩人的眸,眯到不能再細,本就獰野的五官,加添了一股狠勁,全數針對冰夷而去。
對,他就是在支使冰夷!
「待客之道,讓客人餓肚子是最大忌諱吧?」蒲牢撇唇,撇出一臉鄙夷,皮肉都不笑,「有閑賣弄風騷,不如去煮幾道好吃的,喂飽我的肚子!」
冰夷瞄他一眼,又挪開。你哪里像客人?翻我家櫥櫃,吃我家零食,進出我家,如入無人之地,比主人更主人……
敗明顯,冰夷眼中之客,只有紅棗,而非蒲牢。
經蒲牢「提醒」,他才驚覺,餓看柔弱嬌客了,真該打,趕忙向紅棗送上謙笑,溫柔無比。
「聊得太盡興,欲罷不能,紅棗,你餓了吧?我弄些拿手好菜,讓你嘗嘗。你先坐這兒。讀讀醫冊,哪里瞧不懂,或是想知道更多詳解,用過膳後我再一一替你解說。」
「好。」紅棗秦半精神全落在醫冊之間,看的很認真,合糊應聲。
冰夷一入廚房,蒲牢下一轉瞬,竄到她面前,一把拖著她跑。
她反應不及,連人帶書被他半拉半扯,帶離冰夷的螺屋。
「你要帶我去哪?」紅棗出聲詢問,吃力追上他的步伐,他走得好急,像要甩開身後惱人的麻煩。
「填肚子!」他頭也不回,只有嗓門渾厚的答復她。
「冰夷不是正要去煮?」
「我突然不想吃他煮的!」口吻逼近任性。
「那為什麼要拉我一塊兒出來?我滿想的……」蒲牢不想的話,可以自行離席,針對醫冊,她還有不少問題能請教冰夷。
「想啥想?!」他惡狠狠瞪來,童橫又不講理。腳步停下,和她對峙,那姿態真像質問妻子的丈夫,只是他自己毫無察覺。
他先是冷笑兩聲,「你跟冰夷……很有話聊嘛。」口氣絕對不似閑話家常。
辦棗默不作答,只是疑望他的臉。
他有一種……「你敢點頭,我就扭斷你的頸子」的惡霸決氣,雖是假想,但她聰明地保持絨默。
又是幾聲冷笑,同樣來自于他。
「跟他聊的句子,贏過今天整個下午和我一起逛海市的加總,足足勝出七十四句!」他很認真計算!一句一句,都仔細數出來!
對!就是七十四句!
「……你連這都算?」她很驚訝。驚訝于……他的細心,還有,小心眼。
斑!他那時被晾在一旁,很閑,閑到忍不住斤斤計較!
「要問海底任何一支種族的常識,我也知道呀!我在海里的時間勝過冰夷太多!你問呀!你有啥不懂,全都給我問出來!」何必跟冰夷有說有笑,像有聊不完的話題?!
彼此逼著「提問」,紅棗顯示緘默,慢慢思忖,才如其所願提問。
「……鱈魚月復內,若有寄身蟲子,如何投藥?如何處置?」她考他,拿醫冊內讀到的一小章回。她與冰夷聊的也是諸如此類,難月兌與醫藥攸關。
「……」
沉默。
沉默了有點久。
「問簡單一點的。」他的回答。
懊,抱歉,是她挑錯題,修正,再來,
「……魷須遭攻擊,因而斷去,該如何搶救,縫線粗細多少?」
「斷掉就斷掉,串起來,涂醬汁烤,才不浪費。」他的處置方式,確實會是如此。
縫什麼縫呀,吃到肚里多省事,弱到連攻擊也閃不過,還被斷手斷腳,只能怪自己,哼。
「……我跟你,好像沒什麼能聊的。」紅棗做出結論,一臉遺憾。
「喂!我答得很認真!」這麼快否定干嘛?!
「听得出來。辛苦了。」她很真心誠意的。因為她知道,他努力找話聊,偏偏醫學這類非他所長,她以醫冊考他,確實為難人了。
她試圖聊些他好發揮的話題。
「要去哪里用膳?」
「跟我走就對了。好吃又大碗,我常跟我家小九一塊兒去吃上一整天!」他重新領看她走,巨大寬闊的掌心,熱燙燙地握住她腕上。
這回,他步伐放慢許多,讓她不用費力便能並肩同行。
「海里的食物,千奇百怪,我不知道從何下手……」希望他別帶她去太拘謹的地方,考驗她的餐桌常識,她不想淪為笑柄,糗態出盡。
「有何好困擾的?吃到肚里不全都一樣,愛怎麼吃,便怎麼吃,包在一起吃、手攪拌攪拌吃、沾醬吃、生吃,這個不加、那個要多加一點…你吃得高興就好。」蒲牢可不認為「吃」需要有步驟、有規定,非得一模一樣照做。
自己吃爽最重要,怕鬧什麼笑話?
辦棗一怔,隨即笑出來。
懊豁達。
由他口中說來,那麼理直氣壯。
不用在乎誰的眼光、無須擔心誰的啪笑,讓生性戰兢小心的她,仿佛被打通任督二脈,豁然晴朗。
她就算在他面前,出多少糗,犯下多笨拙的蠢行,也不用感到羞赧。
雖然他的說詞,不是至理名言、夠不上字字珠磯,像某種任性,或是唯我獨尊。卻是她學不來的部分。
這樣率性,多好,她真羨慕。
我說了什麼,讓她這般開心?蒲牢盯著那抹笑,有些呆愣了。
「吃得高興就好……」她重復他的尾語,笑容不減反增。
「順便找住的地方。」這件事太重要,蒲牢沒因看著她的笑而傻掉了。
「嗯?不是已在冰夷家叨擾?」她不解。
「不去住破螺屋,找間豪華的海樓客棧,住蚌舒服痛快。」重點是,他不想看見她和冰夷,繼續卿卿我我。
確實,暫居冰夷家,兩間房,冰夷讓出一間給她,僅存的一間蒲牢佔去,連累冰夷睡屋外海草,對冰夷很不好意思。紅棗心里有感。
「不跟冰夷說一聲嗎?」不告而別……好嗎?
「不用,我每回來去,都不跟他哆嗦,他習慣了。」
來,不用招呼,去,不用道別,蒲牢不做太婆媽的行徑。
任性,無論從哪方面來看……
「還是該跟冰夷知會,比較好。」她做不來他的……嗯,隨興。
蒲牢的回應,是瞪眸瞪她,擺明她的提議不予接受。
腳步沒停的兩人,來到一座巨大樓子前。
樓高十數層,樓身嵌于海崖間,崖上崎嶇凹凸,渾然天成地融入其中,海崖的圓洞,變為海樓窗棍,崖石的獨特紋路,以及小小螺貝瓖綴,則化為樓牆裝飾,不失風味。
他熟穩地點耍道菜,也訂了房,要在海樓住下。
與其說是「房」,倒不如說是第十層樓海閣,更為貼切。
十樓海閣,無比寬敞,並未區隔成數間廂房分租,而是完整一層,便為一處客宿打通的廳堂偌大漂亮,螢黃色珍珠石透出暖芒,照亮整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