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姿騁婷,胸盈月復細,存弱得好美,不是勻稱縴腿一對,卻是魚尾。
若在陸路,當屬傾國傾城之姿,莫不教人細細憐著、愛著,哪舍得如此待她?!
「胡說!我哪時欺負她了?!」
埃魷男人濃眉扭曲,幾乎要皺成一團凌亂。
「你方才暗擰她的膀子,很使勁,故意擰哭她!」她瞧得一清二楚!
是的,美麗女子正幽幽落淚,眼眶一片迷蒙,水霧凝聚,在眼角蓄積成淚,睫兒輕顫,珠兒隨之重墜。
本是無色無形的淚珠,離了眼眶,一抹晶瑩的白逐漸浮現,越來越濃郁,滑到臉頰時,透時已經乳白,墜下臉龐後,水珠化為真珠,一顆一顆,落入她面前的石盤。
里頭,早堆了數十顆。
「她不哭,我哪來真珠賣?!」海魷男人凶巴巴吼回扶持,再將紅棗從頭到腳瞄過一遍,嘖嘖有聲︰「難怪…不是龍骸城的氏人嘛,才會大驚小對,在我攤位前哆咬——去去去!走開!別檔我做生意!」
說完,海魷男人直接趕人,大手一揮,就要落在紅棗身上。
粗魯的推勁,被蒲牢攔下。
蒲牢一記眼神,冷冷瞧去,海魷男人氣勢瞬崩,整個人突然渺小起來,站在高大的蒲牢身旁,懦縮膽怯。
「四、四龍子……」海魷男人吶吶喊道,蒲牢並不理睬,眼中只有她。
「你跑這麼急,就趕著來看淚蛟生珠?」蒲牢雙臂環胸,睨她的眼神,像取笑她的見識淺薄,大驚小敝。
「淚蛟?」原來美麗的人魚姑娘,名喚淚蛟?
「落淚成珠的一支氏人族系。」在龍骸城里,算是有名的種類。
淚蛟族的珍稀,在于淚水值錢,與蚌類養珠不同,蚌珠曠日費時,數年育一顆,淚蛟真珠顯得便利易獲,只消淚蛟一哭,洋珠便可成形。
泣珠材質雖不及蚌珠扎實,珠體大小、色澤,卻較為統一,適合大量磨制粉末,或是綴飾于衣物上頭。
有些商人腦筋動得快,捕獲淚蛟一族,直接在市集販售泣珠,現場臂賞淚蛟落淚表演,噓頭大,賣真珠的生意更好。
「為了獲取真珠,便逼她一直哭泣?」紅棗難以置信。
「這是淚蛟族的天賦呀,也是他們最大用途吧。」干嘛一臉氣呼呼?又不是他蒲牢給淚蛟族這種本領,害他們遭受商人覬覦。
雖然,他一點都不覺得凝淚成珠有何驚喜,不過是硬化的淚水。
動不動就掉淚的家伙,他覺得煩。而淚蛟一族,無論公的母的,總是在哭。
「這不叫天賦,更不是用途,能讓淚水變成真珠,不代表必須淪為禁裔,失去自由,逼著哭出一顆顆真珠。」紅棗反駁。
嗓音雖不聞強勢,字字既輕且柔,小臉上,一派認真。
她又說道︰「哭泣,應該是為喜悅、為悲傷、為難過、為心里那一絲的真情流露而哭,不能變成買與賣……」
「哭不出來的你,跟人家懂什麼哭泣的大道理?」蒲牢話中不存惡意,只是口直心快,沒經過腦子思索,便率性而說。
一副老前輩的口吻,讓他想笑,分明就是個女敕娃兒,老成啥呀?
辦棗靜靜閉上嘴,望向他。方才,還為淚蛟而忿忿不平的臉蛋,退去所有神色,淡然若水。
這是什麼眼神呀?!他又沒說錯話,她本來就哭不出來,沒有眼淚,是她自個兒說的呀——蒲牢被她瞧得渾身不對勁,如果她眼神凶惡些,瞪他睨他鄙視他,他還不會這麼……窒悶。
「我沒有淚水,但我會喜悅、會悲傷、會難過……我只是想哭,卻無法哭。」
她的反應平靜無波,說起話來不見起伏頓挫,訴著她與生俱來的缺憾,仿佛那是別人的事兒一般。
「失去最愛的親人、面臨死亡的無助恐俱……痛苦得想大哭、害怕得想訴苦,雙眼卻是干涸……哭泣,對我是種奢侈,我求之,而不可得,看見眼淚被如此賤待,我覺得很生氣。」
生氣?哪里有呀?表情一點都不像。
蒲牢只看見她張著大眼,眸中淡定,臉蛋寧靜恬美,沒有怒不可抑的跡象。
偏偏她越是不噎不鬧,口氣越發清淺,他越是看了皺眉。
兩道濃眉劍眉,朝眉心收攏,堆成一個蹙結。
悴,心口那股火,從何而來?
莫名地,燒了起來。
听她說出那些話,像是有誰揪住他的心,往一大壇的酸醋泡進去,嗆到渾身哆嗦,酸得發軟,幾乎沖上腦門。
「把那只雌淚蛟放出來!」蒲牢轟然回首,怒目相向,心里的悶氣,完全遷怒在海魷男人身上。
「唉?!放她出來?!」海魷男人听了大驚。
這只淚蛟,花費他好大的功夫才捕獲,賺了幾天的泣珠收入,哪夠本呀,起碼得再賣個半年!
龍骸城與人間陸路不同,不能以相同律法規之,並非龍骸城毫無法治,而是海中種族太多太多,弱肉強食,他們可不興那套「扶傾濟弱」、「相親相愛」的仁義道德。
況且,他對這只淚蛟娃兒還不錯呀!喂最好、最鮮甜的食物,只要她乖乖哭、乖乖生珠,他可是將她當成祖女乃女乃供奉伺侯哪!
賣鯨豚乳的人,不也這樣對待鯨豚?同理可證,他靠泣珠賺錢,天經地義。
「四龍子,您別听那只小女娃亂說!淚蛟幫我賺貝幣,我也有付她工資……雖然只有一枚貝幣啦……但、但我跟她是魚幫水、水幫魚,我沒有賤待她,您要我放了她……我一家幾十口魚娃魚孫,可怎麼生活?!」
埃魷男人急忙辯解,要蒲牢收回命令。
全海市里,壓榨弱小魚種維生的,不單單他一只,怎麼只找他麻煩?
左手邊那攤,在賣錢卵,正對面那攤,簍子里全是海蟹,等著下鍋。
憊有還有,龍子也正在欺負「弱水」呀……
「叫你放你就放,你不動手,我來!」區區幾根細細石柵,蒲牢不看在眼里,指頭一彈,便能輕易震斷。命令他,是看得起他!
「我放……我放……」海魷男人不敢勞龍子動手,誰知道這一動,轟垮的會只有石柵,而不是連他的店鋪、他的腦袋,也給打成粉?!
不想因小失大,只得合淚乖乖听話,打開柵門,放出美麗淚蛟。
淚蛟一獲自由,立即縮往蒲牢身後,視他為依靠,躲看不敢出來,一顆顆泣珠仍不停歇,由她眸間墜下,滾落海間,海魷男人心里抽痛,撿抬泣珠當做補貼。
蒲牢偷瞄紅棗。
她臉上沒有流露出喜悅或贊賞,依舊淡看一切。
這女娃真難討好,不都照著她的希冀,把淚蛟給救出來了嗎?干嘛連笑一個也沒有?!
咦?他剛剛在想什麼?
討好?
他,討好她?
對呀,她又沒開口要他多事,沒求他救淚蛟出來。
是他自己猜想,這麼做,她應該會開心、應該會恢復光彩笑容……
看見她斂起輕笑,連他都跟著笑不出來了。
自己在發啥怪病呀?
「謝謝龍子……謝謝四龍子救命之恩……」
淚蛟姑娘的頻頻致謝,喚回蒲牢的注意,在那之前,他一雙眼楮全盯住辦棗,壓根沒去瞧淚蛟姑娘半眼,連海魷男人啥時收攤走魚,他也沒理睬。
美人嘻淚,這回落下的珠淚,滑過含羞帶笑的唇角,紅霞飛布,雙腮艷麗。
「倩兒無以為報,願終身伺候龍子,為奴為婢……」標準的以身相許,管你要或不要。
「不必!」蒲牢毫不客氣,想拒絕就拒絕,不彎彎拐拐,不做委屈自己的蠢事,管他會不會擊碎少女芳心。
他不需要奴婢在身邊礙眼!也討厭耳畔有人嘮叨!尤其,還是動不動就哭的淚蛟一族!他敬謝不敏,滾得越遠越好。
「求龍子不要拒絕倩兒心意……倩兒想報答龍子的大恩大德……」美人盈盈跪下,仍是落淚,泣珠紛紛。
「我又不是為了你——」海市里,司空見慣的買與賣,他從不插手,此次會反常,是因為——
蒲牢的眼,又瞧向害他「反常」的元凶,而「元凶」那雙黑燦分時的眸,帶有旁觀的趣然,看著他與淚蛟美人的互動和對話。
她一定誤會他多樂意、多希望,接受淚蛟報恩!
懊死,他不想……被她誤解。
「你的恩人不是我,是她!要賣身報恩,也是報答她。」
蒲牢指向紅棗,迅速撇清,不想和淚蛟扯上恩情。
辦棗搖著螓首,「單憑我之力,那位魚老板決計不可能放人,是你一句話,加上龍子身分,讓才淚蛟姑娘獲得自由,這個恩情,歸你不歸我。」她很有自知之明,不去爭功。
她沒有救人的力量,海魷男人亦不會听她之言,沒有蒲牢,淚蛟美人現在仍受囚于石柵內。
她吃驚之處,在蒲牢會如此干脆,拯救弱質少女于水深火熱,令她反應不及。
她本以為,自己必須花費更多功夫,才能勸說蒲牢出力。
畢竟,他原先的態度,絲毫不覺得海魷男人何錯之有,臉上不見同情弱小的神色。
一轉眼,他卻喝令海魷男人放人,態度丕變,連她也訝然,暗暗猜想,他被啥怪東西附身了?
是突然發現,石柵內的淚蛟姑娘美若天仙、楚楚可憐,觸及男人內心的柔情面,忍不住想當當英雄,營救美人?
「是呀是呀……若非龍子大人,倩兒不可能得救,倩兒感激姑娘仗義直言,但靠姑娘是不夠的……」很明顯,比起紅棗,淚絞美人更想對蒲牢報恩。
「要不是她開口,我才不會逼海魷放你出來!」蒲牢雖對淚蛟說,眼楮卻直盯著紅棗。
「我?我好像還沒開口提出要求……」紅棗不記得自己說出「請你救她」或「做做好事吧」,諸如此類的請托。
「我就是知道你一定會要求,先做起來放。」蒲牢兩條粗臂往胸前一環,獷臉高仰,一副「大爺我未卜先知,怎樣,不行嗎?!」的高傲。
最好這種事,能先做起來放。
「四龍子……無論您是無心插柳,抑或是施恩不望回報,您救了倩兒,是不爭的事實,倩兒一定要報恩——」淚蛟美人芳言來歇,蒲牢兩指拈來,揩走滾落的泣珠一顆。
炙燙指月復,踫得美人兒粉腮鮮紅,又羞又喜,以為他舍不得她哭。
「這顆泣珠算是報恩,我收下了。」所以,可以滾了,不送。
東西馬上轉手,長指輕彈,泣珠落到了紅棗掌心。
「四……」淚蛟美人錯愕不已。
「再哆唆,叫那只海魚把你關回去!」蒲牢惡聲恫嚇,臉上布滿認真。
憐香惜玉,這四字,他不知道怎麼寫!
淚蛟美人閉上粉唇,不敢再說。凶神惡煞的蒲牢,連男人都會怕,況且是女敕生生的小女娃。
「你嚇到她了。」同屬「女敕生生小女娃」的紅棗,卻毫無受驚害怕的跡象。
「嚇跑了最好,少來煩我。」蒲牢頭也不回,拉著紅棗就走,遠遠拋下淚蛟美人。
「那麼美的姑娘,怎麼舍得對她凶?」
「哪里美?!」他看不出來,光看那些泣淚,渾身難皮疙瘩全立了起來。
「我在陸地上,沒見過比她更美的女子。」
這是實話,由同為女性說來,更具說服力。
淚蛟哭泣時,梨花帶雨,縴弱嬌柔,誰瞧了,都想憐愛珍惜。
蒲牢應話應得很順暢,直線思考,心里想什麼,嘴里就說什麼︰「哪會沒有?我看來,你比她美多了——」腦子與嘴巴,瞬間,停頓住。
你比她美多了了了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