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湯。
這兩字,要麻利說出,一點也不困難。
可是,看見她略顯狼狽的巴掌小臉,教他喉頭一緊,最重要的「煮湯」兩字卡在嘴里,怎麼也吐不出來。
她今日經歷太多震撼、折騰,先有河蛟娶親,後又遇上他半途攔截、投海、溺水……
再馬上賞她另一個打擊,坦言告訴她,他是來帶她回去,熬成一鍋湯……好像,很缺德。
稍緩一些吧,不急看嚇壞她。
「生重病?」她只從這幾字做出聯想,「你是慕「皇甫」之名而來?」
提及「病」,便直覺想起「醫者」,而「皇甫」一姓,所代表的正是醫中翹首,原因無他,源自于某代祖先,擁有神乎其技的醫術,被敬稱為「神醫」。
「可惜,我雖生于醫者世家,醫術卻不精純,一些小病小痛勉強游刃有余,但重病……我清楚自己能耐,不可能有法子醫治。或許,你該去找我伯父,他們那一方,才有繼承「神醫」名號之人……」
只是她不確定,專司治人的神醫,擅不擅長醫動物呢……神獸。
「他們也叫紅棗?」
「不是。」家族名字雖同為藥草,但三代之內的族親,取名總會避免重復。
「不是「紅棗」,我不需要。」他抽中的簽,只注明了這一項,其他配材由幾個兄弟去煩惱,他僅須專注于「紅棗」就成了。
「我真的不擅醫術……」耽誤他爹親的醫治時機,她萬萬不願。
「那不重要。」他擺擺手,一副置他父王死生于度外的隨興,皇不介意她的自謙和坦白。
他目光恫恫,她眼神燦燦,兩人相視,片刻凝結,都在彼此眼中,看見了自己的身影。
「你說過,河蛟不嬰人我,你就歸我。」現在,河蛟進了他肚子,她的那番宣言,也該成立了。
他爽利說著,她臉蛋驀地一紅。
當時心直口快,帶點賭氣,獨獨錯料了他的身分,有眼不識泰山,不知他是一條比河咬更凶猛、更巨大的獸……
「反正,陸地你回不去了,他們八成認定你死了,會替你辦後事。」他掏掏耳,身在海中,絕佳的听力仍清晰听見,海岸上綿延不斷的哭泣,全沇川鎮民嘿泣哀悼。
為她。
「跟我回去。」
此句,多此一舉。
她人都在他懷里,周身一望無際,是湛藍的海,她又能往哪去?
「回海底龍宮?」曾在書上讀過,描繪得如真似幻,憑寫書人想象,一入龍宮,光陰飛逝,再回家鄉,十日變數年,故人已不識~一
「那是你們人類的說法。」
方才,好似听他提及城名,只是她听得太含糊,被他那句「我不是人,我是龍子」,震傻了意識,沒能確定海底龍宮的正確稱呼。
「龍骸城,我們這麼叫它。」他說。
龍骸,雪白堅硬,威武盤踞,光是一具骸鼻便巨大嚇人,由海溝一端C到遠方,仿佛無止無境。越是接近,越感到一股震撼。
龍骸的全貌,相距仍遠卻已看得清楚,龍首、龍脊、龍肋、龍爪,無一不懾服人心。得名「龍骸城」,正因城鎮築于骨上,檐與往,沿看一根根龍骨,穩穩橫亙、密密嵌封。
龍身為梁,龍口為門,有力的龍骨咆哮般大啟,像要吞噬一切,那般囂狂、那樣霸氣。
兩排龍齒鋒利如昔,不因漫長光陰侵蝕,而變得鈍舊。
要由龍牙底下通行,需鼓足勇氣,才能腿不發軟,往前走去。
城門已在眼前,規律縮短距離的速度卻放緩下來,因為太過明顯,紅棗仰首望向蒲牢。
蒲牢確實放慢馳速,甚至停止了腳步,定在原地,一動不動。
他表情鐵青,眉,緊緊皺燮著。
她听見他嘖了一聲。
「……怎麼會遇上她?!」口吻充滿不耐。
順著他目光看去,她看見一條大魚游近龍骸城龍口,在抵達之前變成了姑娘,歡欣飛降城門,步伐雀躍,一蹦一跳入了城。
蒲牢拉著她,往一旁陡岐海峰閃去。
「你在躲人?」她有些明白了。
「人?不,是鯨。」他悴著。
辦棗沒見過鯨,白是不識,原來那條大魚就是鯨呀,增長了見聞。
「那姑娘是鯨……你怕她?」
辦棗被他越拉越遠——往城的反方向——他這一路上,總捏著力道,無論是牽或抱,仿佛她身上帶著電,每一回不經意踫觸,都能察覺他手指動作放得很輕軟,好似她多易碎、多不堪一
踫。
這還是他頭一回,握她的手腕握得出勁。想當然耳,是鯨姑娘的緣故,讓他緊張、反常,也顧不及放松手勁。好難想象,魁梧如他,會害怕一個小泵娘……
「怕,怕死了。」蒲牢不否認。
他被纏得很怕。
兒香進了城,龍骸城暫時回不去,他可不想自投羅網,讓兒香撞個正著!
餅門而不敢入,蒲牢偕同她,逃到城外兩里的小鎮。
小鎮隸屬龍骸城,並無他名,一般以外城稱之,它位處僻靜,得以遠眺高處巨龍Z骸,卻相距甚遠。
「我們不回那座龍骨大城嗎?」紅棗問。
「過幾天啦,現在先避風頭。」
「那鯨姑娘看起來,並不可怕。」甚至稱得上美麗。
「可不可怕又不是看臉。」他賞她白眼,那神情才叫「可怕」。
對,如果是看臉的話,你比鯨姑娘還駭人許多,該逃該躲的人,不是你。她完全同意。
想問「她有何可怕之外?」,又覺與自己無關,輪不到她多嘴,于是,紅棗閉口不提,溫馴地由著他帶領,佇歇小鎮。不少鎮民見到他,面帶笑容,紛紛行禮,蒲牢回以咧笑,擺擺手,要眾人省去尊敬作揖。
他態度隨興,鎮民好似也習以為常,神情不見怕恐,笑笑轉身,繼續去忙各自的事了。
小鎮房舍與陸路大不同,這兒不見園林造景,沒有小橋流水,沒有朱蔓碧瓦、雕梁畫棟,只有最純粹、最天然的海景。
一座座巨大螺屋,她感到無比新奇,指掌忍不住探去,撫上螺壁,感受它的紋理和觸覺。
一叢叢不知名海草,有紫有紅,有綠有藍,甚至,有些是漂亮的金黃色,生滿螺屋周遭,綴得鮮彩美麗。
葉片或彎彎、或卷卷、或圓如碗盤、或細若發絲,相當獨特,備色纏疊生長,色澤繽紛,更有許多大小魚兒穿梭其間,既忙碌,也悠哉。
她模模螺殼,踫踫海藻,連不是竄升的海泡,她都不放過。
懊幾顆泡泡溜得太快,她錯失時機,不放棄再試,及時捉住其中一顆,即便它在她掌中破去,亦能引來她的笑容,淺淺的,並不明顯,也沒發出笑聲,僅是眉宇,眼眸、唇畔,柔軟了起來。
這些細微變化,蒲牢沒有漏看。
他盯著她,一眨不眨,任何她臉上的起伏,他看得比誰都清楚。
發間精巧鳳冠已卸,叮叮咚咚的珠花,更是一朵不剩,她答起來不累,他看了都嫌脖子酸。
累贅的嫁裳霞被,早在下潛深海之前遭他剝除。
再美的綢錦,泡了水重量加倍,不月兌她哪能受得了?
如今的她,脂胭因落海而沖淡泰半,發髻散開,不再一絲不苟,長發隨手扎成一束,因海潮波動,輕緩飄揚。
那一身輕薄的衣裙,紅,又融進了湛藍色澤,變得淺淡,不再赤艷醒目,藉由他的法術足以保暖。
衣料太輕太軟,不時飄高舞低,露出白哲手肘、小腿,春光明媚。
「你怎麼一點都不怕?膽子真不小。」
她那抹淺笑,很美,落入他眼中,不覺刺眼,只是困惑。
他雙臂交疊胸前,提出質疑。
「先前,被送回河蛟當媳婦兒,連河里有沒有神也不知道,若沒有,等同死路一條,那時,你沒哭,看見河蛟現形,聳立在你面前,鎮民嚇得全往後逃,更有男人尿濕了褲子,你還是沒哭……」
蒲牢細數,有太多太多回。
他以為她會哭,她卻連一滴眼淚都沒掉。
出乎意料,所以,加倍好奇。
「就連見到我的真身,听到我要你投海,你,仍舊沒哭……膽量,超出了我記憶中的雌人類該有的大小。」蒲牢摩掌下,打量她。
這麼縴細的身軀,是用哪里來盛裝勇氣?
她正蹲在粉紫色海草前,逗弄一群小小魚兒,听見他說話,微微仰頭,投來注目。
按常理,得知獲選壩神新娘,馬上就該噴淚,哭喊著「我不要我不要」。
接下來幾天煎熬,度日如年,以淚洗臉,吃不下咽,都是基本反應。
驚覺河神是蛟妖,嚇哭,也正常。
看見雄偉紅鱗龍,嚇哭,兼昏倒——
這些,在她身上,沒一項發生。
不是膽子夠大,是什麼?
「我沒什麼膽量……」她搖頭,苦笑。
「一連看到河蛟和龍子,沒尖叫、沒暈倒,身處深海,卻怡然自得,還有心情玩魚,說你沒膽量,沒啥說服力。」太客氣就顯得矯情。
她仍是搖著蟒首。
「我怕。」
輕甜的嗓不疾不徐,與淡淡餃笑的面容相較,吐出的兩字卻訴說驚恐,全然不搭。
「你的表情,可不是這麼說的。」還在笑呢。
「被選為河神新娘時,我怕,看見河老爺現形,由河里竄上一條蛟龍,距離那麼近,我甚至能嗅到它身上一股濃濃的草腥昧……我怕。直到現在,我仍然怕……」她淡淡道,若不細看,看不見她臉龐上一絲的恐慌茫然。
跳過他威風現身,吃掉河蛟那一段,是怎樣?他不比河蛟武猛嚇人?!蒲牢很不滿,嘴角一緊,抿得細長。
「怕的話,怎麼沒哭?」一哭二鬧三上吊,雌人類最擅用的手法,不是嗎?
「哭?」這一字,換來她張大了眼,投向他的眸光,何其無辜。
「眼淚大把大把潑。」竟然有人對如此簡單的字眼,露出迷惑神情?
她靜靜無言,指月復撫弄海草,好半晌,才又有聲音從她唇間逸出。
先是嘆息。
「我哭不出來。」
沉默,又一嘆,嗓更細、更小、更蒼茫了。
「我是一個……沒有眼淚的人。」
沒有眼淚?
蒲牢對這幾個字,似懂非懂。
他一根腸子通到底,沒彎沒折,兄弟笑他腦袋不靈光,思考方式一直線,很難舉一反三,長腦卻不用腦,所以他直覺認定,她在胡說八道。
「怎麼可能沒眼淚?連我這種強大的龍子,被兄弟打斷龍骨時,也會痛到顴兩顆淚出來,那是無法自制的身體本能,你說你沒有,騙誰呀?」
「我確實沒有,從出世開始,我就不曾哭過,既便父母遭難雙亡,我沒哭,相依為命的爺爺過世,我也沒哭。」她起身,佇定他面前。
堅定的眼神,沒有半點遲疑,平靜的面容,更不見扯謊的心虛。
「怕,哭不出來,笑,哭不出來,傷心,也哭不出來。」恬淡的嗓如此續道。
這麼美麗的雙眼,覆著水光,些些的亮,晶燦著、璀艷著。誰能知道,它竟淌不出淚水?
「你是「未到痛時,淚不流」吧?不過是耐力比一般人類多些,對吧?」蒲牢依然不信,一心想試出虛實,兩指微彎,做成鑷子狀,往她左頰一掐
痛,就會哭,想忍,都忍受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