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陸慶祥不情願將想雲嫁他,每次都沒給他好臉色。
直到這一刻,他才吁上一口氣,安心地拍拍胸口,再把紅頭巾蓋回去,舍了煩人又礙事的禮俗,直接牽起她的手,扶好她上花轎。
「瞧這新郎官急的!」賓客打趣笑道。
將新娘子扶進花轎,丟了扇,一路送進祝家大門,從此成了一家。
陸想雲獨坐新房,正要掀了紅蓋頭透透氣,便听聞門板開啟的聲響,而後眼前一亮,祝春風站在她面前,手中端了盤餃子。
這人,今日起已是她的夫君、她的天、她的一切了。
「賓客都走了嗎?」明明還听得前院的喧鬧聲。
他搖頭,餃子往前一遞。「吃。」
他是怕她整日未進食,會餓著,急著來給她送吃的吧?
她笑嘆。「不可以這樣,今天你是主人家,得招呼客人。」
他皺起眉頭,似乎甚是困擾。
也罷,又不是不知他這性子,誰也不應不理,客人要鬧他也鬧不起來,多虧春水嬸忙里忙外地招呼打點。
她拉了他同坐,一起分食了那盤餃子。
阿娘還說,要喝交杯酒。
他倒了兩杯來,臂勾著臂喝了。
「這樣,就算夫妻了嗎?」他不甚確定地問。
「是啊。」她淺笑。「相公。」
他喜歡她這樣喊他。
聲音柔柔的、軟軟的,目光帶笑。
從來、從來也沒人待他這麼好,會對他笑,給他吃好吃的糕,無論他做了什麼,從來都不會笑話他,耐著性子地一遍遍教著他。
他起身,從床底下拖抱出一只瓦罐,遞給她。
她認得這只舊瓦罐,那是他存放全部財產的地方,如今打了開來,只余些許碎銀子。
「成親都花光了。」他說。
這是在埋怨娶她花了太多錢嗎?
他接著又道︰「很少,我會很努力、很努力干活,再把它存回來。」
「那你拿給我做什麼?」一直以來,不都自己保管得好好的嗎?
「阿娘說,成親以後要听你的話。」他什麼都听,什麼都給她。
陸想雲也沒嫌棄這空得貧乏的瓦罐子,滿懷窩心地受下他全心全意的信賴。「我們一起努力,把它存回來。」
她收妥了瓦罐,催促他去前廳幫忙招呼,免得早早就賴進新房與新媳婦廝磨,又要被笑話。
餅沒半個時辰,他又回來了,手中端了溫水盆。
「客人都走了?」
「走了。」他很肯定地點頭。
這麼早?她半信半疑。
依阿風的性子,應是不會說謊騙她才是……
正凝思著,便听他端著那盆水,擱在她腳邊——
「我說你們不走,想雲不給我進去。」
「……」她差點一個抽搐,抬腳踢了過去!
祝春風,臉都給你丟光了!
這下可好,明兒個以後,全村子都要笑話她,說新郎官急著要洞房,趕起客人來了!
他反倒若無其事,蹲在她跟前,為她月兌了繡花鞋,洗起腳來。
她心里頭正悲涼,又被他的行徑怔住。「你這是做什麼?」
傍媳婦兒洗腳?誰教他這麼沒出沒息的?!
「爹也這樣……別動!」祝春風大掌一握,不讓她縮,還不小心瞪了不配合的她一眼。
鮑公……會給婆婆洗腳?
他做來理所當然,白女敕縴細的腳丫子在他掌下握著,讓她涌起些許羞澀。瞧他坦然自在,每個步驟都做得仔仔細細,神情無比認真,把每根小趾頭的水珠都擦得干干爽爽了才收手。
坐回床邊,眨巴著眼很期待地望住她。
「……」她無言望回去。
「……」他再瞪回來。
這樣瞪來瞪去也不是辦法。她嘆了口氣,不恥下問地求教。「然後?」
「換你。」
被什……喔,她懂了。
新嫁娘蹲,禮尚往來也給新科夫婿洗大腳丫。
鮑公是讀書人,竟也不拘世俗、如此寵妻,她想,這對夫妻必然感情甚篤,于是,阿風也就有樣學樣了。
他的念頭很純粹,在他的心里,這就是夫妻應有的模樣,也以為全天下的夫妻都該是如此。
洗了腳,他擺妥鴛鴦枕,拍拍里頭那一個。「你睡這兒。」再拍拍外頭這個。「我睡這兒。」
冷不防再追加的那句,害她又差點打翻水盆——
「孩子睡這兒。」
「……」哪來的孩子呀!
他未免想太多、想太遠,連孩童用的小枕頭都備妥了。
她瞥向擱在中間的小棉枕,簡直哭笑不得。
倒了洗腳水,回到房里來,他還在模著洗得干淨舒爽的腳丫子,表情傻乎乎的。
「發什麼愣?」
他抬陣望她一露出一抹笑,縮了縮腳好讓她進到床的內側。
想起這是他倆的洞房花燭夜,她滿懷緊張,僵著身子躺到他身側。
他伸出手,替她兜妥了被子,調整出最舒適的位子,便心滿意足地閉上眼。
她傻了,滿懷的局促緊繃,頓時間卡在那兒不上不下。
「阿、阿風——」她戳戳他。
「對了,燭火沒吹。」他又爬起來,吹熄了燭火,再躺回去。
「……」這是該哭還是該笑?
懊吧,想必公婆也不會在孩子面前親熱,更沒人教過他夫妻間這回事,他傻乎乎的也是可以理解。
初為夫妻,兩人都還在適應這全新的身分,順其自然也未嘗不可。
他們還有長長、長長的一生要共同度過,可以慢慢模索,學會夫妻相處、所有該學習的一切。
如此一想,也就寬心了,朝他的方向軟軟一偎。
他似乎嚇到了,從未踫過女孩子軟乎乎的身子,就在他臂彎里,香香的,盈了滿懷,驚得他手足無措。
「你、你……壓到孩子的枕頭了。」
她輕笑,模模掌下的小軟枕。「這哪兒來的?」看起來,不像是全新的。
「我、我的,還有小衣、小鞋,阿娘都給我收著了,說那每一針、每一線都是娘給我縫的,要收好。」
阿娘還說,現在他有了媳婦兒,接著也會有自己的孩子,他想,很快用得到,就拿出來了。
她似乎,有些能夠分辨了。
阿娘,說的是春水嬸。
娘,指的則是生他的親娘。
「咱們的孩子,一定會很幸福。」有一個那麼期待「他」出現、把自己心愛之物都留給「他」的爹爹,能不幸福嗎?
挨靠著,間或交換幾句體己話,漸漸地也適應了懷里的柔軟溫香,他壯著膽子,將她方才洗得干干淨淨的腳丫子也給貼上,熨著她的小腳丫。
她瞧了他一眼,沒閃躲,頰畔蹭了蹭小軟枕。
「你、你別蹭壞了,孩子還要用……」
「小氣!現在就疼孩子,不疼我了。」
「我疼!我都疼。」他心急地辯解,挪了挪身,摟近她,大方將他的枕分她,然後安心地想,這樣就沒問題了。
她笑了,沒再有異議,靠上他肩頭,安然閉目。
新婦第一天,起了個大早,春水嬸起床時,桌上已備妥早膳。
雖然春水嬸不是阿風的親娘,陸想雲依然備了茶,將其迎上座,以媳婦之禮為她奉茶,跟著阿風喊上一聲娘。
丈夫是喝她的女乃、被她養著長大,當中恩義早已與親娘無異。
春水嬸窩心地受下了那杯茶,更加確認阿風這個媳婦娶對了,想雲懂禮數又識大體,有她在阿風身邊,凡事都會為他打點得周全。
稍晚,她回房要叫丈夫起來梳洗,見他散亂著發坐在床上發愣,看著旁邊那空空如也的床位,還以為那只是一場夢。
一場從小到大,不曾作過的美夢。
有人疼著他、幫他洗腳,還讓他抱得身體暖呼呼的夢。
陸想雲取了齒梳,上前來為他梳發,他才像是終于回過了神,呆呆地仰頭望她。
「發啥愣?不都說好,成親後每天給你束發。」
對,他們成親了,她會幫他梳頭。
梳好頭,她由木匣子里挑出一條瓖了墨玉的冠帶。
她知道爹要了祝家不少聘禮,她這些年所得多數也都拿去貼補家里頭,手頭沒有太多積蓄,只能用現有的這些,備上一點他用得著的物品,木箱子里還有幾襲新衣裳,也是自己挑了布料,親自裁制,當作是嫁妝還報于他。
梳好頭,又取出木箱里的新衣給他穿上,再轉身去擰巾子給他擦臉。
見他站在銅鏡前,模模發上的冠帶,又模模身上的新衣裳,像得了新奇玩具的孩子似的,一臉飄飄然。「這些……都是我的嗎?」
「是啊,都給你,是你的。」
「是我的、是我的……」
「欸,你還沒擦臉——」那直直奔出房門的人,完全不理會她的呼喚。
她捧著巾子追去一見他拉著春水嬸獻寶,反復著同樣的話。
「是我的、想雲給我做的……這個、這個、還有這個也是,阿娘、阿娘,好看不?」
「是是是,好看極了,有媳婦兒了嘛,瞧你得意的!」一早就來炫耀。
「祝春風,你給我過來坐好。」她不得不出聲,讓他放過春水嬸。
「喔。」他乖乖坐過去。
替他抹了抹臉,再添上一碗白粥給他,他很快吃了起來,想著自己讓她花了好多錢,一定要更努力干活,賺更多錢回家才可以。
她說還有一道菜,便又鑽回灶房里去。
春水嬸跟了過來,見她盯著未熄的灶火發怔。
「我很久沒見他這麼開心了。」
陸想雲回眸,撐起有些酸楚的微笑。「這只是一點小事。」
她天逃詡在給人做衣裳,讓每個人穿得體體面面的,不過就是順手也給自己的丈夫打點打點門面而已,這有什麼大不了的?甚至沒花費她太多心思。
可是他那麼開心,只是一點點小事,就讓他那麼開心。
春水嬸拍拍她,沒多說什麼,端起那道菜出去了。
所有未竟之語,都在那一記拍撫中,她懂得。
多疼疼他!
那是春水嬸的請托。
他的心很小,只要一點點的幸福,就能將他填得滿滿,快樂很久很久。
他值得,值得她待他更好,無論她給得再細微,他都會記在心上,然後百倍、千倍地來回報她。
新嫁娘回門日,陸想雲打點了禮品,拉著丈夫一道回去。
陸家與祝家相隔其實不遠,可祝春風不敢過橋,于是只得舍了捷徑,多繞點小路。
到了陸家大門,他也死活不進去,只說要在門外等她,問他為什麼也不說。
其實,她哪會不曉得為什麼?
阿風本就不喜歡外人,加上她家里人又都從來沒給他好臉色,他會心生排斥也是可以理解的。
人家待他好,他便待人好,人家若給他臉色,大不了不理人便是,也不管那人是誰。
他的想法很直接,不懂表面功夫,也壓根兒就不管什麼人情世故。
她心想,這樣不行,往後得多少教教他,但這一時半刻也逼不得,要慢慢來,這頭一回也就沒勉強他。
案親多少有些微詞,念他不懂禮數。她左耳進、右耳出,想著丈夫在外頭,也就沒有久待,稍坐了會兒,便告辭與丈夫返家。
反正兩家住得近,往後多得是機會回來探視。
初為新婦,其實也沒有什麼不適應的,不過就是換了個屋檐,丈夫好相處,倒也不需要去配合遷就什麼。
這幾日,春水嬸也一點一點把阿風的日常生活、飲食習慣交代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