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怎會從未察覺,這兩人竟是如此般配。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這夏日微風,竟也有春意盎然的氣息,滿滿、滿滿的甜膩味兒。
陸慶祥看著兩人手牽著手回來,心下多少也有幾分了然了。
陸想雲招待他坐了一會兒,吃了茶點,見他頗愛這道咸咸甜甜的杏仁糕,便將剩余的也打包讓他帶回去。
送他到了門口,遇上想衣。
妹妹以為他又要來說親事,面色不豫地嗆了他兩句,「你這人怎麼這樣不要臉?我都說不嫁了,你討不到媳婦也別硬賴我!」
祝春風理都不理,連瞄也沒瞄上一眼,腳下未停地掠過她走人。
臨走前,他想到什麼又繞了回來,問︰「明天,讓阿娘來?」
她笑回︰「這麼急著討媳婦啊?」
他沒頂嘴,任她笑話,拉她的手握了握,轉過身,這回真走了。
陸想雲才關上門,對上後頭妹妹難看的臉色。
「我說過我不嫁他,誰允許你這樣自作主張——」
「我嫁,閉上你的嘴,陸想衣,往後見了你姊夫,說話客氣些。」她鮮少對妹妹這般不假辭色,實在是這想衣太不像話!
從小寵著,沒讓她吃上一點苦,寵得都不懂人情事理了,她究竟有什麼資格自恃優越,恣意地瞧輕他人、羞辱他人?就因為那副比別人好看些的皮囊?
彬許真要哪天吃了苦頭、受到教訓了,才能學會長大、懂得尊重。
陸想雲進屋之後,與父親懇談了一番,表明意願。
陸慶祥本還有意勸退,要她不必屈就,了不起就當個背信忘義的小人,受全村唾罵罷了,是她再三強調一點也不覺委屈,她是心甘情願要嫁祝春風。
爹的承諾既已出口,她身為人子,自當承擔。
她不管旁人怎麼看,這男人樸實無華、純淨無偽的性情,極其珍貴,要她用一輩子去疼惜他、照顧他,值得。
另一方面,她多少也看得出來,爹對葛家開出的聘金禮單頗動心,有意要接受。
梆世民的為人,她已盡到告知義務,爹卻看人家家世好,結了親家走出去也風光,想衣那頭也勸不退,既是如此,她也就不便再多說什麼了。
尊長仍在,沒她作主的余地。
棒日,她讓父親在家中等著,祝春風依約前來,與媒婆及春水嬸談妥了禮單及婚聘事宜,定下婚娶日期。
日子很趕,陸想雲結束休假,回城里頭復工時便打算辭了工作,回村子里專心籌備婚事一婚後,全心照拂阿風的生活。
其實,這趟回來前,她便已口頭請辭,有意要回家來幫爹爹打理果園,如此一來,倒像是天注定的,一樁接著一樁,來得巧。
也好,與那里斷得干干淨淨,從此便是祝家婦,過往一切,再也不去回顧。
離開村子那日,阿風特地起了個大早,送她到村子口。
兩人口頭約定了再回來的日子,說好處理完這里的事,就回村子里,上花轎嫁他。
阿風性子直,常有人欺他憨傻,隨口唬 他,因此她會把所有的細節都交代得清清楚楚、沒有模糊。
豈料他竟樁樁件件都記在心上了,約定回村子的那一天,他已在珍繡坊外頭候著,拋下所有的事情,趕來接她回家。
她頗意外。「怎麼來了?」
「送你回家……不能、不能反悔……」
他把她那日的戲言當真了?怕不來接她回家,她就會反悔不嫁?
這人,怎傻得這般可愛?竟將她的每一句話照單全收、全然依從。
「我哪有那麼蠻不講理?」她笑出聲來,伸手笑鬧地揉亂他的發。
他動也沒動,乖乖任她玩。
「你來得早了,我還沒去買糕,等會兒一塊兒去?」
「好。」
她正要將手交到他掌間,倉促而凌亂的腳步聲由里頭傳來,男人神色微慌,喊了她。「雲兒!」
她一頓,才剛起的好心情,全數湮滅。
她低聲要他再等一會兒,而後回眸,斂了笑。「我們一旁說。」
祝春風站在一旁,她要他等,他就安安靜靜地等,有幾回,過大的音量傳了過來,她不知道他耳力極好,听得見。
那男人,衣冠楚楚,相貌生得極好,此刻卻亂了方寸,溫文不再。
「你我之間,從無承諾,我為何不能嫁?」
「我說過會給你交代的,你怎麼就不能再等等?」
「我等三年了,結果呢?別再自欺欺人了,你我都清楚,再怎麼等都不會有結果的,除非我願共事一夫。」
「那就——」
「不可能,我早早就說了,我不在乎家世門風,但必得一夫一妻、一生一世,你做不到,就早早斷了,對你我都好。」
男人痛楚地閉了閉眼,「你為何非得如此倔,就不能為我讓個步?」
她笑了笑。「愛情,讓一步就是全盤皆輸。」
她寧可全然舍棄,一次痛到底,也不要將就著,一世折磨痛楚。
兩個女人,如何能共事一夫?只要有愛,就會嫉妒,久了,只會磨蝕掉本性,她不願將來變成連自己都無法掌控的可憎模樣。
「所以你就寧可嫁個山野村夫消磨一生?這樣就比較好嗎?」
「是啊。」是好得多。
也許沒有愛情,但總能相互體諒,相互疼惜,一夫一妻,相守到老,日子平靜而寧馨,有什麼不好?
人生,不是只有愛情,還有太多太多種情感,值得品味、珍惜。
阿風是個教她憐惜的人,也值得被好好對待。
她抽開手,轉身走了,沒再回頭。
「走吧,去買糕點。」
祝春風偷覷了她一眼。
她不笑了,以往總是掛在嘴角、那淺淺的笑意,不見了。
見了那男人,她就不笑了。
連他的手,也忘記牽了。
她眼底有一種很沉重、很沉重的東西,他不是很明白,也不曉得要如何才能趕走它,讓她再笑給他看。
到了糕餅鋪子,買完糕點,一路走回村子里,他們都沒說一句話。
他本就沉默,一旦她不開口,他就連話都不會說了。
可是他再怎麼愣,至少也知道,不能讓她就這樣走了。
送她回到家門口,他突然伸手拉住她,捏起一塊城里買的糕點,往她嘴邊遞。
她一愣,恍然明白。
他知道她心情不好,卻不曉得該如何安慰她,于是,用了過往她曾對待過自己的方式,只要那讓他愉快,他就同樣這麼做。
他只是,想讓她開心。
眼眶驀地漫上一層水霧,她一口、一口,就著他的手吃掉了那塊糕點,他伸手要再拿第二塊,她冷不防撞進他懷間,用力抱住他。「對不起!」
他嚇了一跳,糕餅掉在地上,慌得不知如何應對。
「我知道不能這樣,往後——往後我不會再為他傷心了,我會把那一切舍得干干淨淨,全心全意當你的好妻子,阿風,你相信我,不要生氣……」
她又沒有做錯事,為什麼要道歉?
「不、不生氣——」他不生氣,只要她別難過,就好。
仿著幼時,阿娘哄他的方式,一下、又一下,笨拙地拍撫她背脊。
她抱了他很久、很久,他也拍撫了很久、很久,還是陸想容正好出來,開了門才讓他倆倉促分開。
小妹賊溜溜地瞄了他們一眼,忍著笑假裝無事地踱開了。
兩人東看西看,就是不敢對上一眼。
「我、我要回家了——」祝春風也不曉得自己在心虛什麼,明明就沒有做錯事,卻像小時候干了壞事那樣,急著要逃離現場。
「欸,等等。」陸想雲拉住他。
稍早存心鬧他,撥亂了他的發,他又不怎麼專注在打理外貌,常是頭發隨意往後一扎了事,這一撥,全亂了。
她朝周遭快速瞄了一眼,拉了他往屋後的果園里去。
尋了一處角落的樹蔭處,要他坐下,隨後抽出發間的篦梳,蹲跪在他身後為他梳起發來——謹慎攏了一掌,再解開自己發上的水藍緞子,束成了冠。
「上個月剛滿及冠之齡,對不對?」可惜她那時不在村子里,不曉得有沒有人給他做個成年禮。
「阿娘有煮壽面。」
「那怎麼夠?」沒為他梳發束冠,教他如何打理成年男子的發式嗎?
誰知,那人竟得寸進尺,仗著人家待他好,身子往後一躺,便往她腿上趴臥而去,任性要求。「成親以後,都讓你給我梳。」
陸想雲訝然。
想也知道,他那單純心思,哪里會存心想佔人便宜,只是孩子似的,撒嬌討憐罷了。
「好。」她柔了眸光,掌心輕輕撫過他的發。
他舒服地眯起眼,安心地賴著,有一句沒一句地聊。
「小時候……娘也給我梳發……」這些話,他沒對誰說過,就是莫名地想對她說,想讓她知道,很多很多他的事情。
一句說不夠,就說很多很多句。
他還是不愛說話,但是如果是她,就可以。
「嗯,然後呢?」
「然後、然後娘就沒了……」聲音弱了下來。
她這才明白,他現在口中這個娘,是親娘。
「阿娘、阿娘……不是娘……要乖,不可以鬧……不可以太麻煩她、不然……不然……」
卑語斷斷續續,詞不達意,但她听懂了。
因為春水嬸不是親娘,他心里比誰都明白,口里任性地喊著,依然改變不了事實,所以他讓自己乖巧、听話、溫馴又懂事,不敢讓自己的事情煩擾他人,就怕連春水嬸也不要他了。
就連幼時常被欺負,也安安靜靜,任人笑傻子,不是傻得不懂得反擊,是因為要乖,不能頑皮鬧事,惹春水嬸心煩。
那句一聲又一聲的阿娘,其實是怕被遺棄,欺騙別人、也欺騙自己,他是春水嬸的孩子。
鼻頭酸酸的,她悄悄眨回眼底的淚意,撫撫他的頰。「往後,你可以任性、可以胡鬧,我要生氣、嫌你煩了,最多就罰你沒晚飯吃。」
祝春風扯扯嘴角,頰畔蹭了蹭她的腿,神情頗愉悅。
他終于,有一樣真正屬于自己的事物了。
阿娘,是騙自己的,但是妻子,是真的。
是他的。
他的妻子。
他滿足地,悄悄彎起一抹真心的笑。
這婚事是定下來了,陸慶祥再怎麼不情願,女兒願嫁他也不好再多說什麼,加上有諸多鄉親作證,若不認帳,往後在流雲村只怕會遭所有人唾罵不齒,只能萬般無奈,接受自己將有個傻子女婿的事實,聘禮狠敲了一大筆以泄心頭不平。
祝春風與陸想雲皆不是講究之人,婚事辦得簡樸,禮數到了即可。
下聘之後不到一個月,花轎便來迎娶。
迎親那日,新娘子在媒婆的扶持下被迎出閨房,拜別嚴父後,新郎官遲遲不肯來接手,只是盯著她。
不會在這當口想悔婚吧?
眾人屏住氣息,大氣不敢喘一個,就等著看這傻子又要鬧什麼笑話。
他出其不意,伸了手,竟當眾將新娘子頭上的紅頭巾給扯了下來。
媒人婆不住地喳呼︰「唉呀,我說新郎官,這紅蓋頭您得進了洞房才能掀呀。」哪來的笨蛋?怎沒人教他呀!
這、這是在搞什麼啊?
對這莫名其妙的行徑,準岳丈丟臉死了,簡直沒臉面對賓客的訕笑。
新娘子倒沒惱,只是淺淺地回他一笑。
不是陸想衣,也不是別人,他們沒把想雲藏起來,胡亂作數拐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