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縴縴跟著上官衛來到縣衙門外時,正巧踫上了縣衙問事外出,上官衛理所當然停下腳步與他聊了幾句話,交代了些事,這才繼續牽著她從偏門進入縣衙,一路來到他辦公的書房。
一名四、五十歲的奴僕眼尖,見他是將人帶到了書房,而非帶到問話審案的議事堂,于是連忙泡了壺好茶獻了上來。
「大人喝杯茶吧,雲姑娘也請。」該名奴僕笑嘻嘻的看著縴縴。
「你認得我?」她困惑眨眼。
「雲家與上官家三代比鄰,雲姑娘又是上官大人的青梅竹馬,洛陽縣城里任誰都知道,加上雲姑娘貌美如花——」
「你的話倒是不少。」上官衛笑著斷話。「稍早我要的那些卷宗都送過來了嗎?」
「都送來了,全堆在那兒呢。」該名奴僕指著書房角落那一疊像小山似的卷宗,還是一臉笑嘻嘻,一點也不畏懼他這位大人,反倒與他親近得很。「您要奴才辦的事,奴才可不敢怠慢,不過這陣子您早也忙晚也忙,一直沒有機會好好休息,那些卷宗就別急著看了吧,當心忙壞了身子。」
「我的身子看起來有那麼不中用嗎?」上官衛挑眉反問。
「不像,不過縣令大人特地要小的提醒您別忙壞了身子,大人說了,你對洛陽縣城了若指掌,大事小事知之甚詳,您若病倒,他可是會很頭疼的。」該名奴僕一字不漏地轉述縣太爺說過的話,比誰都清楚上官衛是事必躬親、愛民如子的好官,尤其先後三任縣太爺更是處處仰賴著他。
原本上任縣太爺有意舉薦他高升,誰知卻被他婉拒,否則以他的能力怕是早已離開洛陽,到京城里當官去了。
「縣衙的事我自有分寸,你回頭幫我跟大人道聲謝,就說我自個兒會注意,你沒事就下去休息吧。」上官衛揮了揮手將人打發出,這才轉頭看向縴縴。「你先喝口茶歇息下,我去看點東西,馬上就回來。」他對她笑了笑,一口茶也沒喝,便起身走到那疊卷宗前翻閱。
那些卷宗疊得和他腰身一樣高,而且整整有五大疊,怕是三天三夜都看不完,他卻是一副習以為常的模樣。
獨自坐在桌邊,縴縴看著他專注的側臉,不知不覺竟看得出神了。
她看得出來方才那名奴僕有多麼推崇他,也听得出來他在縣衙多麼受人敬重,而這些全是因為他的辛苦付出,而非他是上官家的人,或是他的父親是當今河南府尹。
如今她終于明白歡姨為何會擔心他的身子,也終于明白他有多忙碌。
可心碌如他,卻為了她特地趕到了李益家門外,在她最傷心難過的時候,出現在她的面前。
濃濃的感動驀地襲上心頭,讓她忽然想起這些年來的點點滴滴。
縱然他總是那副似真似假的模樣,但平心而論,他從來就不曾傷害過她,或是欺負過她,反倒是她總是說話不留余地,老將他拒于千里之外,不知有多少次對他視而不見……
揪著衣擺,縴縴忽然覺得好罪惡,不禁開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對他太冷漠了,誰知上官衛卻像是察覺到她的目光,竟忽然轉頭看向她。
一時間,她來不及閃躲,才與他四目交接,小臉便微微地紅了。
「怎麼了?」他看著她臉上迷人的嬌羞,不禁挪動腳步往她跨近一步。
「沒、沒事。」她低下頭,一雙小手揪扯著桌巾,眼角余光卻注意到他擱下卷宗,朝她走了過來。
登時她只覺得渾身緊張,偷偷抬頭看著他拉了張凳子坐到身邊,將手肘靠在桌面,撐著臉笑看著她。
「干麼啦?」她將桌巾揪得更緊,若不是他的手肘壓著,整塊桌巾恐怕會被她扯掉。「你不是在忙嗎?」
「好多年沒與你獨處了。」他感嘆似的說道,俊臉上卻是帶著著,一雙黑眸更是瞬也不瞬的凝視著她。「以前我在書房時,你總是陪著我,坐在桌邊練字讀書,經常練到睡著,當夜就和我一塊兒睡在書房的臥榻上,隔日再一同早膳。」
「什麼以前,那明明就是十幾年前的事,當時若不是你騙我說書中有黃金,我也不會傻傷的被你拐到書房。」沒料到他到提及往事,她忍不住臉紅的慎重申明。「而且七歲後我們就不睡一塊兒了。」別說得好像他們是蓋著同條被子長大的。
「是啊,當時我到京城三年,好不容易回到洛陽,你卻討厭我了。」深邃黑眸驀地暗下,隱藏一絲苦澀。
「我又沒有討厭你。」她直覺月兌口反駁。
他猛地一愣,怔愣的看著她。
「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和你相處……」在他逐漸熠亮的目光下,她不禁臉更紅了,卻無法違背良心說出謊話。
沒錯,她真的一點也不討厭他,她只是氣他總是神出鬼沒、故意攪局,氣他總是能夠輕而易舉的讓她手足無措、心慌意亂。畢竟自她出生後,幾乎是跟在他身邊長大的,與他的感表好到連爹都吃味,總說她更像是上官家的孩子。
而她的筆墨學問是他教的、口條應對是他教的,甚至連方才她踹李益的那一腳,也是他當年深謀遠慮、特地教給她的,為的就是讓她有自保的能力。
在她的心中,他就是她的全部,無可取代,然而直到撞見他與陌生女子共處一室,她才猛然驚覺自己並非他的全部。
即便再親,他終究不是只屬于她一個人的衛哥哥。
幼時她尚不懂男女之情,直到大了才漸漸懂得,因此她才終于明白未婚男女共處一室是代表了什麼意思。
想起在他心中除了她以外,還住了另一名女子,這些年來始終揮之不去的酸澀苦楚,不禁又再次鑽進了心頭,讓她心情沉重。
「可我一直都沒變。」他驚喜地撫上她的小臉,從沒料到會從她口中听見如此出人意表的回答。「為什麼你會覺得不知該如何與我相處?」他笑得嘴角都快裂開了。
「還不是因為你八年前——」她沖動的開口。
「八年前如何?」
她連忙捂著嘴,差點就要將實情說了出來。
不行,她不能說,要是她說了,他一定又會故意捉弄她。
當年她橫沖直撞,不小心窺見最不該見到的一幕,這已是很不應該,何況他是個男人,就算他想和哪位姑娘一起尋歡作樂她也管不著。
「縴縴,告訴我,八年前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她緊盯著她閃爍回避的眸,不容許她有一絲一毫的逃避。
可她卻搖搖頭,拒絕回答這個問題。
他哪有做錯什麼,一切都只是她小鼻子小眼楮,別扭又倔強罷了。
「你不是想問我和李益之間的事嗎?」她急忙轉移話題,實在不想再回憶當年的往事,更不想繼續猜測他和那位姑娘是否還有往來。「方才我踹了他一腳後就沖到了街上,在那之前,我與他真的一點曖昧也沒有。」
「縴縴,別故意逃避問題,你明知道我——」
「事情就是這樣。」她急忙起身。
「縴縴!」他迅速捉著她,俊臉上笑意盡失。「告訴我答案,我不想再和你這樣下去了。」近在咫尺,卻是遙如天涯,任誰都無法忍受。
「什麼這樣下去,我……我不懂你的意思。」她怯懦的別開小臉,本能地不願深思他話中的意思,更不願探究他為何要如此在乎八年前的事。「你若沒別的話要問,那、那我還得去趟城東賣酒的蔣家,蔣公子曾經說過,先前我推薦的那些姑娘他都不中意,要我有空再去找他。」
沒料到她受了一次教訓還學不乖,竟然又想再一次自他眼前逃離,傻傻的到另一個男人家里自投羅網,強勁醋意不禁猶如洪水般瞬間淹沒了他的理智,讓他情緒失控、再也無法保持冷靜。
「色不迷人人自迷,為什麼你就是不明白你壓根兒不適合說媒。」
「什麼?」她猛地一愣。
「那些人壓根兒就不是真心想找你說媒,而是別有所圖!」他忍不住低吼,再也無法像平時那般從容微笑。
她從來就沒看過他如此動怒,更沒有看過他如此暴跳如雷指責她最喜愛的工作,仿佛她做的一切都是錯的。
「李益也是,蔣學恩也是,若不是別有所圖,你以為那些男人會三番兩次的請你上門,嘴里嚷著娶妻,卻始終故意挑三揀四嗎?」他繼續怒吼,氣她太過天真不知人間險惡,更氣自己為什麼就是不能讓她明白,他有多麼在乎她!
這些年來,他只恨不得能將她藏起來,不讓任何男人看見她,可她卻一點也沒有察覺他的心思。怒火蒙蔽了他的敏銳,讓他忽略了她眼底的受傷。
「色不迷人人自迷……」她不敢置信的狠狠倒抽一口氣。「你怎麼……怎麼可以這樣說我?」她臉色蒼白的搖頭,感覺全身都在顫抖。
所以李益悔婚一事,他終究還是覺得是她的錯,縱然他嘴巴上說相信她,但心里其實是怪罪她的?
難道,他是認為她思慮不周全、言行不夠得體、學藝不夠專精,所以才讓那些男人起了不軌之心,甚至因她而移情別戀,壞人姻緣?
難堪伴著淚水迅速浮現,淹沒她因他而暖和甜蜜的心房。
無論他們之間有多少次的爭吵不快,可她終究以為他是懂她的,她以為他是真心相信她,可沒想到……真的沒想到他竟然是這樣看待她!
隨著哽咽逸,滾燙的淚水登時如雨紛落,讓她不顧一切用力抽回小手,握拳往他的胸膛猛捶。
「我討厭你!我討厭你!我討厭你!」她大叫著、哭喊著,吶喊出自己被誤會的痛苦。他的指責是如此的令她心碎,遠比李益的背叛更讓她傷痛。
「縴縴……」
他還想捉住她,她卻用力的推開他。
「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
縴縴是哭著奔出縣衙大門的。
一路上她只顧著傷心,沒有注意到路上行人好奇詫異的目光,自然更沒有發現上官衛始終無聲無息的跟在她後頭,一路護送著她回家。
可她沒注意到,雲家門房卻是一眼就瞧見了上官衛,本能就想開口招呼,誰知上官衛比了個噤聲手勢,門房會意點頭,連忙閉上嘴巴,就看著他站在門外石階下,一路目送縴縴踏入雲府。
門房搖搖頭,唉,這些年來,上官少爺總是這樣暗中護送著小姐,可偏偏卻又不肯讓小姐知曉,他看在眼里,都忍不住想為上官少爺愁苦。
眼看八年過去,兩小無猜卻是漸行漸遠,實在讓人不勝唏噓啊。
直到上官衛轉身離去後,門房才伸手將大門關上,轉身看著雲縴縴抹干淚水,走入大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