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綻梅,廣順行換了周萬里主事之後,不僅從前與周老太爺開疆闢土的老伙計們皆被換下,且周萬里的作風強勢蠻橫,時常扣貨抬價,已惹得那些與之合作的店鋪頗有怨言,如今光天化日之下,更膽大包天地擅闖民宅、欺凌強奪,已經令霽陽許多商家們忍無可忍……綻梅,孫管事離開廣順行,杜家香粉鋪遭劫,這些禍事不是因你而起,你明白嗎?」
「但,唐家老爺極為疼愛小姐,絕不會放著這事兒不管……」唐家老爺怎可能任由女婿被關在縣衙牢房里?
「他或許不能不管,但我也不能置那些遞狀紙的百姓不顧。綻梅,你明白為何我提了周萬里之後,那些控訴廣順行的狀紙才紛沓而來嗎?」
綻梅搖首。
「他們原本並不想報官。」見綻梅似沒听懂,李玄玉又說得更明白。
「那些被欺壓的店家,他們有口難言,既忌憚廣順行財大勢大,也忌憚廣順行攀上太後遠親那門親事,唯恐報了官,官府會吃案,或是反被亂扣個誣告罪名,所以才一直隱匿不講。」
「既是如此,現下又為什麼……」
「是啊,綻梅,為什麼?」李玄玉似笑非笑地反問她。
「是因為……大人提了周大爺,又帶了我與杜大娘、小少爺回來?」綻梅不甚確定地問。
「是,他們見我有心想辦,才開始全然信任我。」李玄玉頓了一頓,捉著她的手又握得更緊,重重強調。「綻梅,百姓信任我。」
明知前頭險路,他卻無法辜負如此心意。
綻梅與李玄玉視線相凝,明明還想說些什麼,卻又覺什麼也說不出口。
惡人未必命短,好人未必善終,她明白,但……
「李大人,小少爺方才對我說,木秀于林,風必摧之,綻梅希望,大人為所當為的同時,也能善待自己。」綻梅沉默良久,最後只剩這句心思重重的提點。
李玄玉揚唇一笑。
「看來香粉鋪此次遭劫也不全然是壞處,小虎子近來極為認真,真所謂是不經一事,不長一知。」跟著杜大娘忙進忙出,努力向學,不再時常抱怨,人也更體貼有責任感了。
「李大人……」他這時候將話題移轉至杜虎身上,是為了令她放心嗎?
綻梅望著李玄玉,澄澈水潤的眸心中有太多對他的不舍擔憂,與萬般復雜的心緒。
她眸含水光,秀質楚楚,愁態萬端的模樣瞧得李玄玉一陣心疼,一時情難自已,便伸臂將她擁入懷里。
「綻梅,此事該如何行止,我心中自有分寸,你別擔心我,只管好好養傷便是,待得這一切事情告個段落,屆時,我、我……我想听你喚我一聲玄玉。」
從她頭頂傳來的聲音沙啞朦朧,多情得令人不敢抬眸相對,綻梅在他懷中閉眸搖首,卻沒能鼓起勇氣退離他懷抱。
她既喜愛他,又擔心他;既仰慕他,又不敢拖累他;她不舍放開他的手,卻不知該如何回握;明知大人對她有情,也不知該拿什麼回應?
大人是官,她是婢;他隨和性情討喜得有如春暖花開,而她卻孤寂淒涼得有如霜風殘月……比?怎麼比?他是天上星辰,她是地底爛泥。
在李玄玉面前,她明明自慚形穢,然情苗卻悄然生根,難以拔除,卻又無法任由發長。
不知該如何回話,懷抱里徒留一聲惆悵嘆息。
「胡鬧!你當真是胡鬧!」
今日,霽陽縣衙內用來議事的大廳里,清楚傳來一聲中氣十足的低喝。
身子逐漸轉好,已可下床隨意走動的綻梅,正取了布料與針線想為李玄玉縫制錢袋,才穿過廊道,便听得議事廳內傳來這聲暴吼。
她欲回暫居院落的腳步一頓,本想匆匆退離,李玄玉由廳中傳出的聲音卻又誘她停下腳步。
「恩師,學生並未胡鬧,學生不得不這麼做。」李玄玉出聲回應,口吻堅決卻听來甚是疲憊。
廣順行一案牽連甚廣,他明白,只是,他並沒想到會發展至如此地步。
自他提了周萬里回縣衙之後,送狀告官的百姓不少,送禮關說的豪紳權貴卻是更多。
霽陽縣衙的門檻幾被踩平,有人急著要他辦案,有人急著要他別辦,七嘴八舌,無非是希望他這樣又那樣,而他只是一介小小地方官,上有三公九卿等數不清的京官朝官,隨便一個說句話便能壓死他,現在竟然連身為堂堂御史大夫的恩師都來插手?李玄玉真是疲憊至極,又是不敢置信。
恩師?議事廳外的綻梅微微心驚,莫怪她總感這道聲音耳熟,想必廳內的是她曾有過一面之緣的御史大人吧?
御史大人來訪,想必有何要事,而御史大人的語氣听來又如此氣惱,令她好生擔憂。
綻梅心中雖覺不妥,仍退至尚未掩全的廳門旁,藏身至廊術後頭,豎耳靜听。
「什麼叫做你不得不這麼做?為師的又不是要你立馬放人,只是要你從輕量刑,變個法兒,盡量讓自己誰都別得罪,這也不成嗎?玄玉,為師的已經老了,眼看著已沒幾年官好做,你現下鬧騰出這麼大件事來,是存心不讓我好過嗎?」
「恩師,學生並沒這麼想。」
「沒這麼想?我瞧你就是這麼想!」尹尚善怒喝了一聲,又重重拍案道︰「此案雖不須上請,但姑且不論廣順行那條與太後說遠不遠的姻親關系,當初與我同朝為官的周家舊主也是深得皇上重用……玄玉,你不在朝中不知,如今朝中情勢微妙,皇上接連拔除幾名外戚之事,已然震得太後勃然大怒,兩人表象和氣,私下卻早已勢同水火,你現在辦廣順行這樁案,正巧蹚入這渾水,玄玉,你听為師的勸,在事情鬧大之前,及早收手便罷。」
「恩師,學生雖對朝中情勢不甚明白,但仍想秉公處理。」
「你就是不明白才會想秉公辦案!」尹尚善越听越怒。「滿朝文武皆知你是我門生,連日來向我說情者眾多,為師的已經不知還能保你到什麼時候,你竟還如此頑固不通!你難道從沒想過,你被免官事小,怕就怕小事化大,屆時舉家皆受你牽連?」
「玄玉孑然一身,並無如此顧忌。」李玄玉回得強硬。他的父母早已仙逝,如今只希望能令惡人伏法,不要為禍地方鄉里,有朝一日,若他九泉之下見了父母,也能問心無愧。
「好!好你個孑然一身,莫怪我數度想為你擇門親事,皆被你委婉推辭,你便是想憑一身蠻勁橫沖直闖,好證明自個兒有多麼光明磊落,有多麼清高不群嗎?」
「恩師……」李玄玉重重嘆了口氣,對于他將恩師惹得如此惱怒心懷歉疚,卻又不願低頭妥協,只得沉穩堅定道︰「不論廣順行之事最後如何發展,學生行事但求一個心安理得。」
「好一個心安理得,那好,今日我便與你恩斷義絕,咱倆以後相見視同陌路,省得我為你仕途日夜擔憂,還礙了你一身傲骨,淨想心安理得。」尹尚善氣極怒極,轉身便拂袖而去。
「恩師——」李玄玉舉步追出去,卻有一只素手捉住他衣袖。
他驚愕回首,便對上綻梅溫柔眸光,綻梅對他緩緩搖首。
「李大人,別去了,御史大人現下正在氣頭上,談不出好結果的。」綻梅握著李玄玉衣袖的手微動了動,像在安撫他似地,不想他此時追上去惹得老人家越發惱怒,也更添他的挫敗。她瞧得出來,李玄玉已經好累好累了……
「緩一緩,擇個日子,再親至御史大人府上拜訪,好不?」
李玄玉望著她,視線從她拉著他衣袖的那只手上,緩緩游移至她盈滿關懷與擔憂的面龐。
恩師擔心他,眼前的姑娘也擔心他,他明白,但他怎麼能不憂心霽陽縣內的百姓?
廣順行一案若是輕判,此例一開,歪風一長,日後不知還有多少個杜家香粉鋪要遭搶?不知還有多少孤兒寡母要遭害?他還能怎麼辦?他怎麼不辦?
李玄玉仰天長嘆了口氣,伸手擰揉緊蹙的眉心。
學而優則仕,這是他一直以來的信仰與目標,但如今,他卻是如此厭倦仕途上的人情世故……
「綻梅,你回房吧,外頭天冷,大夫說你身子尚未好透,雖可走動,但仍舊吹不得風,你別擔心我,我無事。」
李玄玉向綻梅牽唇微笑,卻不知他的笑容,此際在綻梅眼中,卻比不笑還更為愁苦。
情波蕩漾,情思漫漫,教她如何不擔憂?
趕在上級衙門介入之前,霽陽縣衙率先升堂。
李玄玉身著官服,威風凜凜地坐在公堂之上,公堂之外擠著一堆看熱鬧的百姓。
數位告狀者指證歷歷,就連幾位周萬里的親信侍衛們也因周萬里平日的苛待吐實認罪。
歷經一番鉅細靡遺的審訊,案情明朗,水落石出,李玄玉手持驚堂木,重重一拍——
「周萬里,你如今罪證確鑿,還不快快俯首認罪?」
「呸!老子認個屁罪!」周萬里神色囂張地喝道︰「李玄玉,憑你一介小小地方官,想要老子認罪還早得很,你趁現在盡避神氣,再囂張也沒多久了,我岳父岳母絕不會放過你的!」
此言一出,圍觀群眾們義憤填膺,咒罵聲不絕于耳,群起喧嘩,大有想沖進公堂里教訓惡人的態勢,得要差微們手執水火棍阻擋。
「放肆!」李玄玉再度重重拍了下驚堂木,望著周萬里的眸有厲色,又出聲告誡圍觀百姓。「安靜,公堂之上不得喧嘩!」
「哼!」周萬里不以為然地啐了一口。
「廣順行一案,謀奪侵佔的悉數歸還,主簿即刻改立契約字據,罪民周萬里杖五十,即日下獄,刑期十五年,退堂!」
「李玄玉,你、你——」周萬里不可置信,公堂之外民眾們鼓掌叫好,歡聲雷動。
李玄玉負手走下公堂,無視周萬里在堂上不甘心的叫囂怒罵,他心意堅決,擇善固執,絕不寬貸。
廣順行一案才判下,數日後,霽陽縣衙里天搖地動。
周萬里稱自身被冤,意欲乞鞠再審,而李玄玉上頭的州郡衙門亦送來公文,十日後將親至霽陽衙門听訟錄囚,審查此案有無差錯疏失。
除此之外,幾筆彈劾李玄玉的公文也接腫而至,指他秋賦遲收,不從上級衙門指示,庫銀帳目似有不符,安了林林總總十數條罪狀,十日後將一並押解他回京審訊。
摘官,押解回京。
如此敏感的關鍵時刻,恩師尹尚善大人辭官回鄉的消息也自朝中傳來,這消息來得如此突然,令李玄玉瞪著案上從驛站拿到的公文信函,心中百感交集,五味姑陳,全無心思煩惱自身要回京受審一事。
「滿朝文武皆知你是我門生……你難道從沒想過,你被免官事小,怕就怕小事化大,屆時舉家皆受你牽連?」
恩師的話言猶在耳,他當時還大言不慚地向恩師頂撞,道他爹娘已逝,不怕禍延親人,如今,一手提拔他的恩師不就率先遭他連累嗎?
李玄玉幽幽嘆息,起身走出書房,行至衙內後院。
此時日陽西斜,天際已現暮色,他昂首一嘆,卻發現後院之中,除他之外,另有一道若有所思的縴長身影。
「綻梅?」李玄玉走到綻梅身旁,出聲低喚。她又立在一地薄雪中,究竟在想些什麼?「大夫不是說你要少吹點兒風嗎?怎地不待在房里?」
綻梅聞聲回首,不敢相信此時此刻會見著李玄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