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李大人……綻梅並無任何過人之處……」綻梅揚睫望他,淚花糊了她眼,她瞧不清他的模樣,卻能感受他話中盈盈溫柔。
「你問我為什麼,我也弄不明白,我只知道我每回瞧著你,心中總要鬧過些什麼,鬧得我腦子發暈、身子輕飄飄,我見著你,又惱你又心疼,我總想著,你每回望著天,是在想些什麼呢?你嘴上老是說著什麼不敢,但其實你胡來得很,做事亂七八糟,真是氣煞人也,我又想,我還想……你笑起來這般好看,為何不多笑笑呢?我、我很喜愛見你笑……」
綻梅望著他,沉默了良久,又想哭又想笑。
「李大人,綻梅配不上您,大人您應當找門當戶對,與您匹配得過的姑娘,綻梅是不祥之人,遇上綻梅,總要遭難……若不是我,娘她……我……」
直到她說了這句話,李玄玉才意識到,她的父親從前既能買下歌伎,又納之為妾,想必也是富貴人家,所以,綻梅雖是庶女,卻也算是大戶千金吧?
她懷抱著被父親遺棄的傷痛,背負著害死母親的內疚,從小姐變成婢女,也真是難為她了……
「綻梅,你這傻瓜,每個人都有曾經,你有你的過去,我也有我的從前。」李玄玉撫過她頰畔青絲,將之勾至耳後。
「日後若是有機會,你想听時,我再說給你听吧,你該睡了,多睡點兒,養足了氣力,病才會好。」李玄玉將她擁進懷里。
綻梅沉沉凝望他,一句話都無法出聲回應。
「睡吧,什麼都別想了,憂思傷肺,哭傷眼,那些事兒都過去了,說出來,便是過去了,別想了。」
李玄玉在她耳畔低喃的嗓音總是醇厚溫煦,適才哭過一場,綻梅本就困倦的眼皮更感沉重。
說出來,便過去了?是嗎?
綻梅軟軟地合上眼睫,她想,也許,待得明日天明,她會後悔此際沖動,曾和李玄玉吐露過這段往事。
然,李玄玉方才與她訴說的情衷,那些听來羞人膩耳的情話,卻又令她感到心頭泛暖、面龐發熱。
該如何是好?那些她不知該如何面對的兒女情長,該如何是好?
算了,也罷,真別想,多思無益,她听話,她好累,她睡便是……
綻梅眼睫輕合,放縱自個兒沉沉沒入李玄玉周身好聞的男人氣息里。
李玄玉抬手輕觸她紅腫的眉眼,心疼地撫過她猶帶著濕氣的臉容,如今終于明白,對一個人的心疼與不舍能如何發揮到極致,教他滿心滿眼全是她,想放不能放,想藏不能藏。
幽微的燭光,冷洌的空氣,夾雜他悠長嘆息——
「傻姑娘,你盡避傻,你應我情感也好,不應我也罷,玄玉只盼能如此日日夜夜,守你年年歲歲……」
他是實心眼,更是死心眼,認定了便不放,不躲不藏。
她似他心中梅花初綻。
時隔數日,許是喝藥的緣故,綻梅連日來昏昏沉沉,醒醒睡睡,今日身上傷口稍愈,精神才微微轉好,坐在她榻旁的杜家小少爺便開始滔滔不絕——
「……夫子之前說過,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娘也說,咱香粉鋪的禍事,皆是因為咱們的鴨蛋香粉已經逐漸闖蕩出名氣,連接了幾位官夫人的生意,才會教廣順行眼紅……娘還說啊,廣順行這回慘了,李大人一帶咱們回縣衙之後,好多曾經被那混賬周大爺欺負過的店家,也通通都跑來向李大人告狀,周大爺罪上加罪,不知得在牢里關幾年,我就瞧那王八烏龜還怎麼神氣?」
綻梅半躺臥在榻上,意識雖然尚未完全清明,但杜虎此言仍是令她越听心口越驚。
她總算想起那日從她心頭滑過的重要之事是什麼了。
李玄玉說他提了周萬里,而周萬里的娘子是她從前服侍的唐家大小姐唐雪,唐家可是現今太後的表親,即便廣順行周家做了錯事,然李大人得罪得起嗎?
「小少爺……」綻梅柳眉緊蹙,微嘆了口氣,她很是憂慮,可卻無法向杜虎說明這細微枝節,只得硬生生拐了個彎,問道︰「杜大娘這幾日可否安好?我不在之時,您可有好好听娘的話?」
「娘可好的呢!她把店鋪整理好,又請了幾個師傅,還制了些漂亮的香粉盒,說是要特別賣給官夫人們的,娘還說啊,咱要闖就闖出名堂,不能白白教惡人欺凌,得比從前有干勁才行,惡人見不得咱好,咱就要更好。」杜虎挺起小胸膛,越說越得意。
「還有,娘已經開始讓我進鋪子里學事兒啦,過幾日,等我熟記了香粉制法,娘她便要告訴我爹爹的獨門秘方,到時,就算綻梅你問我,我可也是不會說的。」
「好,綻梅不問小少爺就是。」
「不不不,你一定得問我。」她不問他,他怎麼會覺得自個兒很有當家派頭呢?杜虎嘴一癟,生氣了。
「好,綻梅一定問小少爺。」綻梅唇角微揚,無論她如何心思重重,這孩子總能教她發笑。
嘿嘿!杜虎面容馬上轉為開心,當真是翻臉比翻書還快。「好,那便這樣了,我明日再來看你。」
「小少爺不須每日都來,過兩日,綻梅便回去了。」其實,綻梅早就覺得自個兒可以回杜家了,是李玄玉總說她的傷還沒有收口,還得再休養幾日才行……
想到李大人,綻梅神思更亂,又想嘆氣。
「不行,李大人說你還不能走,娘也說不行,你若是傷沒好透便回來,我、我一見你就關門!」
「……」竟連杜虎也開始幫腔了?綻梅臉上的表情看來既為難又無奈。
許是身子仍不舒服,她臉上的表情較從前多了許多,某些藏不住的心緒就連杜虎都能輕易發覺。
杜虎微微一顫,握住她的手,說話的神情很是堅決。「綻梅,娘說你在這兒,李大人會好好照料你,既有李大人照料,你為何臉色還這般難看?是李大人欺負你嗎?若是誰欺負你了,你可要告訴我,我保護你,我帶你回家,絕不教你受欺侮!」
唉,當真是有理說不清。這種又無奈又好笑,又心疼又甜蜜的心緒,實在很像她面對李玄玉時一般……
「小少爺,沒人欺負我。」綻梅握緊了掌中小手,搖首緩道。
「好,那就好,那你好好在這兒安心讓李大人照料,我回去啦!」畢竟是孩子,毫無心眼,聞言立馬放心的杜虎開開心心與綻梅告別。
綻梅才目送著杜虎背影離去不多久,李玄玉便又穿著官服,端著一碗湯藥走進她房里。
綻梅心口一跳,隨即涌上心頭的除了不安忐忑之外竟是無奈。
那日,她徹底失態,狠狠地在李玄玉懷中痛哭過一場,之後雖曾煩惱該如何面對李玄玉,然,李玄玉沒說沒問,就好似她從來沒對他提起過什麼一般。
她感激他的體貼,卻也對他的體貼無所適從。
她受傷不便,李大人請了個僕婢茹兒來為她張羅吃食,伺候她洗沐換藥便算了,他甚至還每天穿著官服,下了公堂之後親自來喂她喝藥,無論她怎麼說,李玄玉卻都比她更堅持。
唉……連日來皆是如此,綻梅真想把眸子合上,索性當作看不見,偏生李大人已經瞧見她醒了,而且,與那些她不知該如何面對的兒女心思相較起來,她現下有更重要的事情得問李玄玉,容不得她裝睡。
「李大人……」綻梅吶吶開口。
「有什麼事待喝完藥再說。」李玄玉打斷她,將手中碗緣湊近她口。
「李大人,綻梅自個兒來。」綻梅伸手欲將湯碗接過來,李玄玉卻是不讓。
李玄玉橫了她一眼,真的是很不書生、很不斯文、很不李大人的那種,仿佛還在惱她上回昏迷,怎麼都不肯喝藥之事。
想起上回喝藥之事,綻梅既赧又嘆,最後只得乖乖張嘴,啟唇啜飲那碗苦得不行的藥汁。
她自個兒興許沒發現,但她耳朵紅了,病中猶艷的兩腮浮現麗色,人依個清淡風雅,圓潤的眼兒卻不敢揚睫瞧李玄玉,頗有女兒嬌態。
李玄玉在她榻旁坐下,眸光戀戀地瞅著她,他堅持要親自喂她湯藥,自是因為他極其喜愛她瞧她這模樣。
他的目光在她瘀腫漸退的面龐來回游移,瞧她紅艷粉女敕的唇,瞧她頰畔青絲,想他曾吻過那兩片唇瓣,曾摟過她嬌軟馨香的身子,曾拭干她大哭不止的淚……
李玄玉直勾勾地盯著她,雖是一言未發,那如泓眸光卻烘得綻梅周身發燙,似乎就連他一個小小的動作,一個細微的呼息,都能令她渾身顫栗,四肢發軟。
他們之間看來沒什麼不同,又好似全都不相同了。
「李大人,多謝你——」綻梅一句話還沒說完,李玄玉便拿起一旁的帕子拭淨她嘴角,他指尖若有似無滑過她秀頰,令綻梅渾身陡地一震,急忙斂眸垂首,緩定心神。
李玄玉起身,走到角落臉盆架旁,將帕子放入水中打濕,絞了絞,一面動作一面問道︰「好了,你想同我說什麼?」
他的平滑聲嗓太過溫柔醇厚,照料她的舉措太過細膩溫存,近來總令綻梅水眸生霧。
「盼能如此日日夜夜,守你年年歲歲……」
是夢?抑或是他真的曾在她榻旁許諾?別想了,不是說好不想的嗎?綻梅制止自個兒再如此胡思亂想下去。
「李大人,廣順行……周大爺他……衙內一切安好嗎?」綻梅起了個頭,卻不知該如何下去才好,她是擔憂李大人,然廣順行之事乃縣衙公務,她如此提問,似乎又嫌過太過僭越?
李玄玉聞言回首,對她勾唇一笑,那笑容看來既安心又無奈。
「綻梅,我知你想問什麼,想問便問,沒什麼不能說的,你憂心我得罪廣順行與唐安,惹禍上身是不?」李玄玉將帕子洗淨放好,信步走至她身旁來。
「是,李大人。」綻梅仰首望他,認得老實。從前姑爺是什麼脾性,她或許因相處不深不甚明白,但服侍了多年的唐家老爺與唐家小姐是何等心高氣傲,她比誰都清楚。
「唉,你當真是精神好了許多,腦子一好使了,便淨是憂慮別人之事。」李玄玉嘆了一聲,望著她的眸光既寵且溺,仿佛拿她很頭疼似的。
綻梅凝望他,唇瓣甫掀,才又想開口,李玄玉便再度打斷她。
「綻梅,我不但知曉你要問什麼,還知曉你要說什麼,你要說廣順行與唐家皆是財大勢大,極難得罪,對不?除此以外,你心里還覺得,你是不祥之人,只要與你有關系,想要挺身護你之人,便要遭難,對不?你心里對你母親、對孫管事與杜大娘、小虎子皆懷愧疚,現下又十分憂慮我要因杜家香粉鋪一案遭你牽連,是不?」
每句皆中,就連那些埋藏極深的內疚心思皆是一字不差,綻梅垂眸低首,雙手絞緊了覆著半身的被子,一時之間無言以對。
李玄玉握住她微顫柔荑,輕聲道︰「傻姑良,你究竟還要多傻?我想護你,卻不淨是為了護你。廣順行一家,案上疊案,如今送狀紙的店鋪共有十余家,已不只是單單一家杜家香粉鋪之事,若不是此案越來越復雜,也不至于到今日尚未判下。」
十余家店鋪?如此嚴重?綻梅揚眸望著李玄玉,眸心越見憂慮。
她忘了將自個兒的手自李玄玉掌心中抽開,而李玄玉握著她的五指一收,握得更緊,她縴弱的掌被李玄玉包覆纏裹得如此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