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病了之後,四少女乃女乃第一春還是第一次露面,尹素問萬萬沒料到,對方頭一個要見的人,竟是她。
她本以為見了面,對方出于心有不甘多少回諷刺她兩句,但第一春卻出奇地友善,笑容里充滿了真誠,不似偽裝。
「給當家夫人請安,」第一春盈盈而拜,「我因為身體不適,祝賀遲了。」
「四嫂,」尹素問連忙將她扶起,「別這樣客氣,豈不是寒磣我嗎?」
「五弟妹是爽快人,我也不想拐彎抹角了。」她莞爾道,「今天前來,只為一事。」
「四嫂盡避講。」
「听聞,賽足會上那雙‘天地乾坤’存放在你這,我想借來一觀。」
尹素問一怔,但很快明白了對方的心境——即使輸了,也不能輸得糊里糊涂。
「小盈,把琉璃鞋取來。」她當即轉身吩咐。
小盈點頭而去,一會兒便從櫃中取出珍藏,匣子打開的時候,第一春凝視了良久,屏住棒吸。
「果然奇麗!」半晌,她才點頭道︰「這世上,能穿得了這雙鞋的,估計沒幾個……我能試試吧?」
沒料到四嫂會提出如此要求,興許亦不服輸的心里所致吧?她微笑點頭,俯身親手將鞋擱至四嫂腳下。
第一春不疾不徐,一雙縴足咻地一下,便鑽進了鞋里,隨即繞著屋子踱了一圈,信步而行,輕盈優美。
「四嫂原來也會弓立?」尹素問不由得吃驚。
「不,其實我不會。」第一春扶椅坐下,將鞋一褪,「你奪得頭籌,是你的本事。而我,不過偽裝而已。」
「什麼?」她听不明白。
「我自幼在梨園長大,演過花木蘭、穆桂英,人稱京中第一刀馬旦。」提起往事,她頗為自豪。
「當年……我也曾看過四嫂的‘追魚’。」
「呵,是嗎?」第一春笑道,「那你該知道,我這足下的功夫了得,雖然不會弓立,卻能佯裝站穩,哪怕已經疼得椎心刺骨。」
「原來四嫂方才是……」尹素問不禁愕然。
「沒錯,再讓我多站片刻,定會摔倒。」第一春坦言,「所以,這當家夫人的位置給你坐,我沒有任何異議,輸得心服口服。我氣的,只是董家瑩跟劉佩蘭那兩個賤人的陷害!」
「怎麼……」
「弟妹,你可知道,我為何忽然生了雞眼?」她恨得牙癢癢,「都是劉佩蘭收買了我的貼身丫環,將我的睡鞋改小了一碼,擠得腳趾幾乎變了形,落下了雞眼。而之後董家瑩又換了我的藥,導致我足下越發紅腫,無法下床。」
「她們……」尹素問難以置信。一家子居然會如此相互設計陷害,不過,聯想她上次在庫房摔倒之事,倒也不稀奇了。
「我听說了,如今她們兩人都爭著想把自家妹子嫁給大哥,哼,做夢!」第一春冷笑了聲,「弟妹,你總也不希望大哥將來向著她們吧?要娶,也得娶一個跟喬家上下都沒有利害沖突的女子,你我的日子方能安身。」
「倘若大哥真的喜歡……」尹素問忽然澀澀地道,「也無可奈何。」
「這個你就放心好了,只管交給我。」第一春神秘一笑,「不過,弟妹你到時候可得配合我啊。」
配合?呵,這算不算合謀算計別人?
曾幾何時,她也學會了這奸詐的一套?從前與世無爭的自己,真的一去不復返了嗎?
然而,既然已經走到這一步,也唯有如此了。她終于明白,這世上可恨之人,亦有可悲之處。
報廳門口,是長長的回廊,葡萄架子搭在兩側,垂懸碧綠的藤影,讓人領略初夏的微涼。
「五弟妹,今兒個怎麼這樣得閑,抽空請我們喝茶?」董家瑩一邊品嘗點心,一邊笑道。
「江南分鋪送了些新鮮茶葉過來,我想著咱們妯娌也好久沒聚了,就請幾位嫂嫂一同賞花。」尹素問端起茶盞示意。
「四弟妹為何不見?」劉佩蘭卻反問,「請了我們,不該單單落下她。」
「四嫂一會兒就來,」尹素問莞爾回復,「我還指望她為咱們府里解決一個難題呢。」
「什麼難題?」兩位嫂子同時一怔。
「兩位嫂嫂不是說過,要給大哥挑一門親事嗎?」她淡淡地答。
董家瑩與劉佩蘭凝眉,不知她賣的是什麼關子。
「兩位嫂嫂把自家妹子接到這府里來,不只是小住這麼簡單吧?」尹素問索性坦言,「我可是看見她們時常陪著大哥呢。」
「五弟妹,既然你已經看出來了,三嫂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道具率先直言道︰「沒錯,我是有意撮合我那妹子與大哥的婚事。」
「董二小姐是庶出的吧?」劉佩蘭冷笑,「怎配當喬家長媳?」
「庶出怎麼了?」董家瑩一臉惱怒,反諷說︰「某人的堂妹雖是正室所生,卻丑得嚇人,更丟咱們喬家的臉!」
「兩位嫂嫂,不要吵了。」尹素問心平氣和勸道,「劉、董兩家的小姐都是百里挑一的佳人,問題在于,咱們大哥只有一個,總不能兩女嫁一夫吧?今天請兩位嫂嫂過來,就是因為我想到了一個解決的法子,不知兩位意下如何。」
「五弟妹但說無妨。」兩人都好奇地立直了身子。
「我這當家之位,是賽足會所定,那不如……也以此定長媳人選,如何?」尹素問眉一挑。
「再辦一次賽足會?」她們兩人愕然瞪大眼楮。
「當然不必那麼麻煩,題目也不必那樣刁鑽……」她朝屋外一喊,「四嫂,請進吧!」
第一春在外等候已久,此刻一听呼喚,立刻娉婷而入。她的身後,跟著劉、董兩家的小姐。
「這……」劉佩蘭與董家瑩立刻意識到事態不妙。
「兩位嫂嫂,方才我已經與你們妹子都說了,今日冒昧出一道考題,若她們誰能獲勝,便是喬家未來長媳。」第一春笑道,「她們也同意了。」
劉、董兩家小姐跟著點頭。
「既然如此,我們也沒什麼可說的了。」劉佩蘭與董家瑩嘆了口氣,「全憑五弟妹你裁定吧。」
「如此我就越俎代庖了。」尹素問起身,朗聲道︰「今日題目其實很簡單,請劉、董兩位小姐手捧茶盞一只,跟著四嫂沿著回廊繞行一周,誰能回到此處時茶水不灑,便算獲勝。」
眾人一愣,百思不得其解。听上去,此題如此簡單。
「兩位小姐,跟上了!」第一春整好裙擺,「若落後我三步,無論是否到達終點,都算輸了。」
這時,不知哪里傳來一陣鑼鼓聲,第一春邁開步子,順著鼓點直往前行。
劉佩蘭與董家瑩霎時發現自己上了當,只見她們那兩個妹子才開始便呈現慌亂之勢,完全追不上第一春飛也似的步伐。
第一春把自己當年演《追魚》時的功夫全拿出來了,只見她上身沉穩不動,足下卻神行幻影,交錯的步子看得人眼花繚亂,別說端著茶盞跟隨著,就算徒手追趕亦會落後一大截。一圈回廊走下來,劉、董兩家小姐早已氣喘吁吁,發髻亂了,茶盞摔了,腳踝差點兒扭到,狼狽不堪。
「看來兩位妹妹都沒跟上啊!」第一春回眸笑問︰「這樣如何定輸贏?」
「兩人都輸了,沒有贏家。」身後忽然傳來一道低沉的聲音,眾人怔立之際,卻見喬子業沉著臉踱進來,「四嫂好身手,普天之下,恐怕沒哪家的姑娘能比得過你這腳下功夫。」
「我與五弟妹不過是想幫大哥做個抉擇,」第一春答道,「若大哥已有屬意,我們也不必多管閑事。」
「既然都輸了,說明她們都沒資格做咱們喬家的長媳。」他冷酷宣布,「我暫時不娶。」
「大哥……」劉佩蘭與董家瑩皆愕然,「你……」
「我心意已決,不必多語。」喬子業看向尹素問,「但有一言,想對當家夫人講。還請夫人借一步說話。」
一直悠閑坐著看好戲的她忽然緊張起來。她從沒見過他如此決斷的目光,炯亮中有一種懾人之勢,憑誰都會畏懼。
尹素問垂眸,唯有乖乖跟著他走。兩人行到湖畔幽靜處,他方才止步,立在花樹下,半晌不懂。
「你在生氣嗎?」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不知他的喜怒,心下忐忑,「這……是四嫂的注意,她不願讓董、劉兩家再得了勢。」
「四嫂?」喬子業猛然回頭,滿臉諷笑,「真的?難道不是你默許的?」
「我……我也是一片好意,想替你挑個合適的媳婦。」心虛的她發現自己舌頭打結。
「呵,好意?」他上前,一把握住她的縴腕,「皇天後土,蒼天作證,你敢大聲再說一遍?」
「對,我就是覺得她們配不上你,如何?」他的質問讓她惱怒,甩開他的手,瞠目道︰「我就是不想讓你跟她們成親,威脅我的地位,如何?」
「你終于肯說實話了!」他忽然笑了,出乎她的意料,「威脅你的地位,指的是什麼?是當家之位,還是……在我心中的地位?」
談話之間,依舊握著她的手,輕輕擱在自己的心口,讓她觸踫他的心跳。
霎時,尹素問只覺得雙頰熱了,他寬厚的胸膛,傳來讓她悸動的溫度。
「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她想抽手,卻寸步難退,「大少爺,請自重……」
他嘴唇一揚,更加放肆,雙臂一收,居然將她緊緊抱在懷中。
「喬子業,你想干什麼?」尹素問下意識掙扎起來,「光天化日的……」
「怕被人瞧見嗎?」他輕笑,「以前我還背過你呢,記得嗎?」
她的臉兒更加通紅,避開他灼熱的目光,「放開!讓人看見,咱們都完了。」
「素問……」他卻湊過來,呼出的氣息燙著她的雪膚,「你知道嗎?我等的,就是這一天。」
什麼?他到底在說什麼?
她不解地抬眸,卻見他雙瞳中散發宛如繁星的光澤,仿佛四周碧水的粼光都映耀其中,這是唯有在他最開心的時刻,才會如此。
「我在等著你嫉妒呢!」他在她耳邊低語。
天啊,他……原來,這是一個圈套?他設下的,讓她真情流露的圈套……
「我從來就沒喜歡過劉、董兩家的小姐,也沒打算娶她們進門,」喬子業坦言道︰「我帶她們放風箏,故意放話要成親,不過是想試探你的反應。」
他果然是她的師傅,任憑再青出于藍,她也不是他的對手。最終,還是敗給了他的老辣……
不知為何,此刻她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覺得喉間哽咽,淚水潸然而落。
「素問,」他的指尖劃過她的唇,「你知道我現在有多歡喜、多歡喜嗎?」
說時遲、那時快,還未待她反應過來,他的吻遍覆蓋而下,緊緊揪住了她的呼吸,讓她動彈不得。
他瘋了!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人來人往的,他是擺明了要把他們的關系昭告天下嗎?
她想阻止他霸道又溫柔的進攻,卻全身酥麻,趾尖發軟,只能軟綿綿地囚困在他的懷中,無路可退。
陽光穿過綠葉篩落,從頭頂直照下來,雪白明亮,給她迷離似幻的感覺。曾幾何時,在夢中出現過類似的情景,但她不敢想象,只能遺忘……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是在窒息的邊緣,他的唇才萬般不舍地離開她的櫻紅,耳邊響起粗重的喘息聲,以及她輕柔誘人的嬌喘。
「你怎麼可以這樣……」尹素問似嗔非嗔地抿嘴,「在這種地方,奪去人家的第一……第一次……」
「第一次什麼?」喬子業戲弄似的逗著她。
「你壞!」她臉頰飛上兩片紅雲,扭過頭去,不願理他。
四周靜悄悄的,湖水如鏡平展,一絲漣漪也沒有,她的心底卻波濤洶涌、恍如隔世。幸好,方才沒人發現他倆……
「傻瓜,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他坦言道。
「什麼?」尹素問驚訝地瞪大雙眸。
「從前,我們在山間相會,有一次下雨,你在岩洞里睡著了,還記得嗎?」他一臉故作神秘。
「記得啊,那次你還抓了只兔子烤了吃。」她凝眉,「我還怪你太殘忍。」
「你睡著的時候,我偷偷吻了你……」他聲音低頭地揭秘。
「你……」她又羞又惱,一個巴掌打過去,他卻避也不避,任由那掌重重落在自己的頰上。「你……你傻了,怎麼不閃躲?」
看著鮮紅的痕印突兀地顯現在他完美的俊顏上,她又有些心疼。
「我活該。」他擁著她,眷戀地貼著她熱燙的面頰,輕撫她的長發,「打兩下又何妨?就怕,你不理我!」
扒,他真的是愛她至此嗎?就算受傷,亦不舍分離,要怎樣刻骨銘心的感情,才會如此……
她終于忍不住,不再壓抑自己內心的情感,小手微顫地回抱他的腰間,沉默無言,兩人心意卻不言自明,傾听風兒從兩人身邊輕拂而過。
「不要再離開我了……」他沉痛又歡喜地呢喃道。
她的淚水再次決堤,浸濕了他的衣襟。
「不會了!」她听見自己回答。
這一刻,她已經完全豁出去了,什麼當家夫人、五少女乃女乃,統統見鬼去吧。她只要待在他的身邊,做他的愛人,哪怕沒有名分,被萬世唾罵,死後萬劫不復、墮入地獄,她也在所不惜。
窗外的夜曇已經開了嗎?為何她聞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清香?這是自她入府以來,第一次發現如此沁人心脾的花香。
彬者,因為心境變得喜悅,諸事亦變得可愛了?
尹素問靠在搖椅上,嘴角浮現一抹不自覺的微笑,久久不散。
她真後悔,蹉跎了這般時日,不如早早投入他的懷抱,省了這些日子來的掙扎與痛苦。人生在世,宛如朝露,去日無多,重在相守,何必折騰?
「少女乃女乃,」小盈捧進消夜,擱在桌上,「我做了蓮子羹,清涼養顏,喝了再睡吧。」
「怎麼今天這樣乖巧?」尹素問看著她,感到她似乎有話要說。
「逃不了少女乃女乃法眼,小盈的確有事。」
這丫頭在她面前站定,欲言又止,神情不似往常。
「到底怎麼了?」她笑問,「你我感情這般好,還有什麼不能直言?」
「少女乃女乃,你也知道,之前,我伺候過大少爺半年。」小盈謹慎說辭。
「嗯,你說過。」尹素問點頭。
「當時,老爺染病,自知命不長,便派人把大少爺從寺里接回來……」
沒錯,那一陣子他不常上山找她玩耍,她還感到詫異,原來,他已入住喬家,出行不便。
「大少爺初入喬府,沒人跟他說話,因為都猜不透老爺的用意。奴婢前往服侍他時,卻發現他夜夜在燈下研讀賬目,萬分用功,奴婢當時就料到他將來定非池中物!由于奴婢是唯一與他親近的人。為此,大少爺亦十分感激奴婢,于是他繼續家業後,理所當然,便把奴婢當成了心月復。」
「果然是個聰明的丫頭。」
「同樣的,少女乃女乃你初入喬府,亦是遭人排擠,可是奴婢卻忠心伺候,全是因為奴婢知道,您背後的靠山,是大少爺。」小盈繼續道。
「你到底想說什麼?」尹素問忽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奴婢自幼賣入喬府,一心想找個依靠,如今,大少爺與少女乃女乃你,便是奴婢的依靠了……」
「這個當然。」她起身輕握丫環的雙手,「小盈,從今以後,我便把你當成妹妹一般。只要我在的一日,便不會讓人欺負你。」
「少女乃女乃真把我當妹妹看?」小盈一陣驚喜。
「我像是在騙你嗎?」
「那……懇請少女乃女乃讓大少爺收我為妾吧!」她咚地跪下,道出驚人之語。
「什麼?」尹素問以為自己听錯了。
「小盈一直……喜歡大少爺,」她連連磕頭,「小盈知道,少女乃女乃您說什麼,大少爺就做什麼,只要大少爺肯把我收了房,我這輩子一定給你們倆做牛做馬。」
「小盈,」她一時間不知該怎樣回答,「這件事……我怎能替大少爺做主?你豈非在為難我?」
「少女乃女乃,你和大少爺的事,小盈都看在眼里。只要小盈能給大少爺做妾,我保證,他不會再踫別的女人,哪怕是我——」
「別說了!」尹素問情不自禁地打斷她的話,「這件事,我幫不上忙。」
「少女乃女乃還是不信任奴婢嗎?」小盈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奴婢只是想收房為妾,將來不必再為衣食發愁,奴婢是不會跟你爭取寵愛的……」
「越說越不像話!」扭過頭去,她掩飾自己起伏的心情,「什麼寵愛?你們大少爺將來總會娶妻的,這要求,你該去求那未來的夫人。」
「少女乃女乃執意不肯嗎?」小盈忽然臉一沉,語氣變得冷凝。
她該承認嗎?承認她與喬子業之間有染嗎?其實,明眼人能看出來的,又何必掩飾?
但她發現,當下只能如此。不為掩飾,只為逃避小盈的請求。
愛情如此自私,她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另一個女人分享他,哪怕,只是一個小妾的名分。
原來,人都很可怕,不論是她,還是眼前的小盈。曾經以為的忠心不二,背後卻有著不可告人的目的。曾經以為的親厚仁慈,卻只建立在不危及自己利益的根基之上。
畢竟,她們都是普通的女子,有著凡人的,比如自私。
「我要睡了,你下去吧。」她揮揮手,打發了小盈。
她不知道小盈離開時的表情如何?她沒敢看,不過,可以確認一點——此後,她們的主僕關系,不會再像從前那般融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