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感覺到他在瞬間軟化了下來,可他沒有停,只是熱燙的唇舌放緩了力道,他輕輕的啃著她的唇,嘗著她的淚。
這個吻,不再帶著懲罰的味道,只殘留著苦澀的心痛。
「你真狠……」
他惱恨的看著她含淚的眼,貼著她被狠狠蹂躪的唇瓣,深深吸著她吐出的氣息,暗啞指責著。
「真狠……」
他低語著,抬手拭去她頰上的淚,然後依依不舍的放開了她。
她幾乎站不住腳,只能以指背壓著唇,戰栗的靠在門牆上,看著他緩緩退開,轉過身。
那一剎,彷佛所有的溫暖,都隨他而去。
男人在霧中的背影,厚實又強壯,看來卻莫名孤寂。
心,痛如絞。
她冷到發顫,看見他握緊了雙拳,掙扎、遲疑,然後下一瞬,他吸了口氣,舉步下了台階。
她無法呼吸,他每走一步,她的心都變得更慌更痛,彷佛被開了一個大洞,被他離去的每一步,踩出更大的洞。
那莫名的恐慌,緊緊抓住了她。
一瞬間,好想開口叫住他。
他的名,都已到了喉頭,但那些曾有的過去攫住了她。
不可以。
她不能叫住他,不能留住他。
她已經做錯太多、太多,她早已沒有犯錯的權利。
叫住他,對他不公平,她已經對他很不公平了。
早在一開始,她就不該和他在一起,若不是她貪戀他的溫柔,若不是她太過渴望他的懷抱,他就不會對她用了心,不會對她動了情。
他是個將吏,而無論他怎麼想,她確確實實是個殺人犯。
她的命早已不是她的,她沒有辦法給他什麼,沒有辦法還他什麼,他離開最好,忘了她最好。
若能恨她,對他比較好——
所以她緊壓著唇,死死的壓著,淚眼模糊的屏著氣息,看著那個男人,消失在霧里,走出她的生命。
事情,是從一記熟悉的瘀青開始的。
那時她到應天堂剛滿兩年不久,才剛習慣了這里的生活,才終于敢相信她不用再害怕黑夜,不需要老是提心吊膽,害怕拳頭隨時而來。
她晚上整頓應天堂的賬目,白天就學習著所有關于醫藥的知識。
宋家的人,待她很好,老爺夫人樂于教導她想知道的一切,她每天早上起床,就會到前頭藥堂去,協助夫人看診,幫忙抓藥拿藥。
日子,逐漸上了軌道。
罷開始,她光是忙著確認丹藥丸散的劑量就來不及了,根本沒時間多看旁人一眼,但後來漸漸上了手,她開始有余裕和客人應對。
不多時,她注意到,有位帶著丫鬟的少婦一年四季,無論春夏秋冬,總是在頸項上圍著巾子來買藥,就算是大熱天,她也不曾將其解下。
她從來不曾去給大夫看過診,就只是來買藥,常常有人這般做,這真的沒什麼,不值得大驚小敝,可那少婦給她一種熟悉的感化,讓她忍不住總多看她兩眼。
然後有一回,她將藥材遞給她的丫鬟時,那丫鬟不知怎沒接好,讓藥材落了一地。丫鬟與她同時蹲下去一起收拾,但那衣著華貴的少婦卻依然站著,動也不動。她對這行為半點不訝異,這少婦本就不是親切的人,她從未見她笑過,連牽動嘴角也不曾。
當她撿完那些散血化瘀的藥材,正要起身時,一抬頭就看見少婦寬大衣袖中,那宛若蓮藕般白女敕的手腕深處,有著一記熟悉的瘀青。
那,是被人用力抓著手臂,才會造成的指印。
白露在那瞬間僵住,那少婦發現了她的視線,慌忙退了一步。
可她已經看見了,她站起身,少婦面無表情,但眼中浮現一抹難以掩藏的恐懼與驚慌。
「夫人……」
白露才開口,就看見少婦飛快瞥了那丫鬟一眼,眼中驚懼更甚。
一位主子,怎會怕一個丫鬟?這道理說不通,可她懂。
她懂。
這女人讓她覺得熟悉,是因為她的衣著打扮,行為舉止,全都太像過去的那個自己。
握著手中那些散血化瘀的藥材,再看那站得筆挺,在大熱天依然從頭包到腳的女人,她心頭一陣狂跳,幾乎無法呼吸。
蚌然間,她知道女人不蹲下幫忙收拾,不是她不想,是因為她不能,即便她那張臉如白玉般無瑕,但她身上必定布滿了可怕的瘀傷,她無法彎腰蹲下,那會讓她痛出淚來。
那男人也從不打她的臉,不打她會被人看見的地方,若他不小心失控打了她的臉,必會將她關在家中,直到她臉上瘀青消失,如果她故意讓人知道,他只會打得更凶。
這世界,是男人的世界,丫鬟就算同情她,也會為了自保而告密。
看著那少婦驚懼的眼,她心中了然,將話改口。
「抱歉將藥撒了,白露替你再換過吧。」說著轉過身,重新再抓了一次藥。
女人松了口氣,眼中有著釋然與感激。
白露將藥材重新再抓過,給了丫鬟,她看著她們離開,然後和堂里的人打听那是哪戶人家的夫人與丫鬟。
一旬後,那夫人再來。
同樣蒼白的臉,同樣筆直的身,同樣的絲巾與寬大衣袖。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她知道,她不該多管閑事,那女人會忍,自有她的原因存在,所以她忍住不去和她交談。
再一句,她的丫鬟來請大夫去家里看診。
白露跟著少爺去了,到了地頭,才發現她會請大夫到家里來,是因為她手斷了,她告訴替她看診的少爺,說她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才跌斷了手。
少爺挑起了眉,明顯對這原因頗不以為然,但他向來隨便,也沒說什麼,只替她接了骨。
入了那個家,白露很快就看出那女人幾乎像是另一個她的翻版,差別在于經濟大權不在她身上,相較于掌握家中大權的她,這女人更加無助。
又一旬,女人剛接好的手骨又斷。
當然,又是她不小心跌傷。
這一切,教白露再無法忍受,她感覺那腥紅的血,又漫上了她的口鼻,快要將她淹沒,彷佛自己又被抓回了那個宅院,承受著那無止境的暴力。
那一夜,她無法入眠,只蜷躺在黑暗中,瞪著黑夜,直到天明。
第二天,當她發現時,她已開始安排一切,然後,她殺了一個人。
事情順利得嚇人,這一個遠比第一個要更簡單,這一次她懂得用藥,沒弄得那麼難堪,不再那般混亂。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很快的,關于殺人這件事,她變得越來越熟練。
但她畢竟是身在藥堂,少爺沒多久就發現她在做什麼,可他一句話沒說,然後三嬸和余大夫也發現了,他倆一樣一聲不吭,甚至還幫起了她,替她掩護,為她收拾殘局。
她猜老爺夫人也許也知道,可沒有人對她不道德的行為多說一句狠話。
她知道終有一天,會有人起疑,派人調查這些命案,她已經欠宋家和應天堂太多,不想牽連更多的人,所以她讓所有的事情只到她為止,無論誰去查,到了最後,都只會得到一個答案,就是她。
打一開始,她就是主謀。
這事由她而起,也會由她結束。
霧散了,天氣完全放晴。
藍天萬里無雲,可她知道這只是一時的暖。
天要變冷了,秋老虎的威力,不再同之前那般張揚。
敖近的人們,紛紛出現,下田收割紫蘇、霍香。紫蘇還好,已收過了葉,這回結了果,才又再收一次果與枝梗。霍香則需連同花與草,一並將其扎把,先曝曬一日,再以席蓋悶兩天,然後方能將其攤開再曬干。
把握著天晴的機會,所有的人都空出了時間,大伙兒一塊兒趕著工,男人們做著收割曬干的前置作業,她則同姑娘與大娘們,將已曬干的霍香揀去雜質,除去老根,再把粗梗與枝葉分開,洗盡泥屑,撈出豎置,切片後再次曬干。
雖是簡單的炮制作業,工卻細碎,細梗枝葉只須浸潤一個時辰,粗梗卻需潤三到五個時辰,得視情況而定,她還沒太多的經驗,多是大娘們顧那炮制的大鍋,她則與其他小泵娘們,清洗泥屑,切片曝曬。
瀕香夏秋皆可收一次,倉庫地窖里還有存貨,才留到了最後,真來不及了,也還不大打緊,不過藥不嫌多,只怕不夠。
瀕香可解表消暑,對腸胃不適也有很好療效,許多年前,老爺就以此作藥,于夏日免費贈予來往商旅。
她來之後,特別將包藥的蠟紙上,加了應天堂的泥印。她將藥堂里四季常備藥,都蓋上了泥印,收藏藥品的木箱與瓷罐上,也一樣打上印、燒上名。她讓人們知道贈藥的是誰,教應天堂的名號散了開來。
這一招,讓應天堂人盡皆知,江南與兩湖,無人不知這家藥堂,可也因此,讓堂里藥材的需求量大增,每到秋收,總是忙得人仰馬翻,恨不得能多上幾個幫手。
她調度著人手,分配工作,盡量顧及每個人的需要。
他清楚說過,除了他,還有別人在查這件案子。
她知道她已經沒有多少時間,她盡力趕工,交代叮嚀著每一件事,只希望在事情爆開來之前,把堂里的一切大小事都安好。
炮制煎熬藥材讓大伙兒忙得昏天暗地,幾乎沒日沒夜,沒人有空多管其他,每個人還沒到天黑就累得腰酸背痛,常常回家吃完飯,便倒頭就睡。
除了她。
他走了,再沒回來。
客房里已空,沒有留下半點私人物品。
就連那匹駿馬,他都騎走了。
藍藍又回到了她的房間,陪著她睡,同她一起在白天走動。
對于那男人的離開,她只說他有其他事要忙便簡單帶過,或許因為她又失去了她的笑容,也可能是因為真的忙到太累,沒人敢多嘴再問些什麼,連向來口沒遮攔的喜兒都閉上了嘴。
可即便人們不提,她依然無法忘記他。
無論她在洗藥,或在切藥,抑或在算賬,總會因一時忘神,出聲叫他幫忙拿些什麼,然後才驀然想起他人已不在身旁。
離開了,走了,就這樣。
走了也好,她方便做事,她這樣告訴自己,忍著苦、咽下痛。
林家的二夫人如三嬸所說,那日就火化下葬,她親自送了奠儀過去,還親手拈了香。
林家是書香世家,人人客氣有禮,那喪禮雖然匆促,卻依然盛大鋪張,林老夫人牽著她到一旁,告知她,望應天堂對外,須得說二夫人非是鼠咬,只是急病猝死。
她應承允諾,答應會讓余大夫改了說辭,對方才讓她離開。
事情就這樣告了段落。
她回到藥堂,張羅著一切大小事宜,讓自己忙。
夜來,她總刻意離開那充滿了他氣息的床榻,帶著少爺與那姑娘所需的吃穿用度,到島上幫忙。
她逼自己忙,教自己忙。
忙了,就沒空想,什麼也不需想。
她讓自己忙到一沾枕,就能累到睡著,怎知午夜夢回時,卻總夢見他在身旁,低低哼唱著那已開始變得熟悉的異國小調。
她夢著他,睡著夢著他,即便醒來也夢著他。
她閉著眼,不敢睜開,不敢醒來,總讓自己假裝他還在。
我想和你在一起……
他這麼說。
在遇見你之前,我並不知道我可以這樣過日子……我不知道……原來我也能和人這樣好好的過日子……
她可以听見他的聲音,就在耳畔,感覺他的吐息,就在嘴角。
我喜歡晨起時看見你在我懷中……
他啞聲低語著,訴說著。
我喜歡和你一起腳踏實地的站在田里……
他撫著她的臉,磨著她的唇。
我喜歡你夜來會幫我洗腳……
他悄悄啃咬著她的耳,嘶聲低喃。
我喜歡你會偎著我直到天明……
她屏著氣息,感覺淚濕眼眶。
我想娶妻、想生子,想找個懂我、知我的姑娘,和我一起攜手白頭……
他說,這麼說,充滿渴望,幾近懇求。
每一天、每一夜,她都能听見他的聲音,她清楚記得他說的每一句話,那每一個字,都讓她心疼若燒,卻也同時撫慰著她。
在天色將明未明的那一小段時光,她總縱容自己作著夢,夢著他與她度過日夜晨昏,度過歲歲年年。
夢著他晨起望著她的面容,夢著他與她牽手踩在田中,夢著她夜夜為他洗腳,夢著他和她相擁直到天明……
她擁抱著他所說過的每一句話,讓自己含淚作夢。
夢著那……此生不可能實現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