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一旁水缸里舀了盆水,以布巾小心的替她擦身,白露知那男人為了救她,才會對這姑娘下這麼重的手,可看著那女敕白肌膚上的刮痕,她心頭還是抽了一下。
雖然她曾挾持她,又差點砍了蘇小魅,她卻無法痛恨這姑娘,她清楚人被逼到了盡頭的時候,會做出什麼樣的事。
這姑娘不知受了多少苦,才會變得這般狠。
當她替她擦完了身,再要替這姑娘上點傷藥,卻發現方纔那些在她女敕白肌膚上的刮痕,似乎變淡了些。
白露一怔,以為自己眼花,仔細再看,那些傷痕竟就在她眼前緩緩消失。
她吃了一驚,回首看向那在矮桌邊吃飯的男人。
「少爺,她——這姑娘身上的傷——」
宋應天轉過頭來,瞧了一眼,見她手上還拿著膏藥,只道︰「不礙事的,她自己會好。」
「什麼?」她小嘴微張,愣愣的看著他。
「我撿到她的時候,她整只右手都不見了,身上被咬得七七八八,活像個破布女圭女圭似的。」
他老神在在的看著她,一邊端起了熱茶,將其吹涼,道︰「當時,我還以為她死了,本打算挖個洞把她埋了,卻發現她心還在跳,只好將她帶上車,想說帶去鳳凰樓給二師叔看看。」
說著,他垂眼輕啜了口茶,才又慢條斯理的再說。
「誰知,一路上她傷就慢慢好了,還來了一堆魑魅魍魎想吃她,你也知道,二師叔那兒正在辦喜事,我若帶著一串妖魔鬼怪去鬧場,銀光定會怪我觸了霉頭,所以干脆掉頭往回走——」
「吃她?」白露瞪大了眼,小臉刷白︰「為什麼要吃她?」
听見她的問題,他抬起眼,問︰「我忘了說嗎?」
「說什麼?」
「他們想吃她的原因。」
「你沒說過。」白露告訴他。
「雖然她沒承認過,但我想應該是因為……」宋應天笑容可掬的瞅著她,泰然自若的吐出一句讓白露瞠目結舌的話。
「她是個妖怪吧。」
她呆愣的看著那位少爺,好半晌,才有辦法吐出一句。
「妖……妖怪?」
「是啊,妖怪。」宋應天點點頭,朝她再一笑︰「或類似的什麼,我不是那麼確定,二師叔可能熟一點,祖師爺寫的書,都在二師叔那兒。不過沒關系,反正她一時三刻,那兒也不能去。改明兒個,我寫封信去問問。對了,她脖子上那串珠子,你別將它取下,那多少能讓她安分點。」
白露回首,看向那躺在被褥上被少爺強制昏睡的姑娘。
妖怪嗎?
她看來,就像一般的姑娘,不像個妖怪,可她也確實親眼瞧見她身上疤痕就這樣消失。
但,就算是妖怪又如何?
當年她來這兒,也同這姑娘差不了多少吧?
彬許是因為自己也是被少爺撿回來的,她總也無法對這姑娘興起畏懼之心,總也像是瞧著當年的自己。
不再多想,她抖開衣裳,幫那可能是妖怪的姑娘穿上。
門外的男人,閉眼盤腿坐在廊上。
她開門時,他渾身冒著蒸騰的煙氣。
白露注意到,他的衣與發,幾已全干。
少爺偶有淋濕,也會這般行功運氣,因為他懶得再換衣物,可她知不是每個會武的人,都能這般。
她知他會武,卻不知他功力如此好。
當她拉上門時,他中斷了運氣行功,睜開了眼。
她裝沒看見,只提著空竹籃,繞過天井,穿過前廳,開門下了門廊,往湖邊走去。
她听見他站起身,跟在她身後穿過林木,和她一起上了船,三嬸見了他,愣了一下,但不敢多說什麼,只載著他倆回對岸。
她盡力不理會他,想假裝他不存在,卻很難做到。
船很小,他硬是跟著她擠到那船篷里,坐在她對面,長長的腳抵到了她腳邊。
她垂著眼,不瞧他,可她知道他在看她,他不再急著解釋,不再試圃說服,一路上都沉默的不發一語,就只是直勾勾的看著她。
船靠岸了,下了船,他繼續跟在她身後,跟著她進了倉庫,穿過地道,跟著她回到少爺的房間,再一路跟著她穿廊過院,當他跟著她到了她閨房外,她意識到他想要跟著她回房。
他該不會以為,在她知道他騙了她之後,還會讓他進房吧?
再無法無視他的存在,她在門邊站住,躊躇、遲疑、掙扎著,半晌後,終于還是回首朝那惱人的男人看去。
她出地道前已吹熄了燈籠,但不遠處的廊上還有燈點著,在霧中散發著微弱的光芒。
他靠得很近,厚實的胸膛,就在她身後,遠超過一般人與人之間該有的距離,她可以聞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看見他下巴上已開始滲冒而出的胡碴。
她將視線緩緩往上移,瞧見他抿著的唇,那大又挺的鼻子,他被那姑娘抓傷的臉,然後才是他的眼。
他垂眼看著她,那雙黑眸炯炯,微泛著光,像要看進她心里似的,讓她幾乎想閃避他的視線。
她微惱,開口想叫他回他的客房,吐出唇的,卻是帶嗔的埋怨。
「你究竟想做什麼?」
他抬起手,輕撫她頸上已干涸的血痕。
白露反射性的想往後閃避,卻看見他眼角微抽,抿緊了唇,也停下了手。
一時間,心頭竟因他受傷的反應而抽疼。
原以為,他會放棄縮回手,誰知他停了一下,還是繼續讓手指落在她頸上,她屏住了呼吸,無法再閃,她做不到,只能感覺他的手,輕輕撫著她頸上的傷,啞聲開了口。
「我要你相信我。」
她眼一縮,心更疼。
她曾經信過他,她真的相信過這個男人。
「你騙了我。」她不想說的,不想一再重復,不想讓他知道她如此在乎,可心中莫名有怨,那些話語起了頭,便自個兒溜了出來,好似他溫柔的指尖,松開了她的喉嚨。
她惱得咬住了唇,想轉身進門,將他關在門外,卻怎樣也無法照做,他臉上那微帶懊惱又受傷的模樣,讓她沒辦法移開視線。
「我只是騙你我是宋應天的朋友,但我沒有欺騙你其他事情,除了和他有關的事之外,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
「你不曾說過你是將吏,你來這兒只是為了查案——」
「就算一開始是,後來就不是了。」他擰眉打斷她,輕觸她的下巴,著惱的道︰「你應該知道。」
他低頭,湊得更近,直視著她的眼,嗄聲說︰「你該知道,我是認真的,我若不在乎你,我不會做得那麼多。」
是的,她知道。
她知道他在乎,就是因為知道,所以才更氣、更惱、更痛。
他的認真,讓她陷了下去,幾乎是不顧一切的投入他的懷抱,她是那麼渴望被人擁抱、讓人疼,卻忘了自己沒有那個資格。
「你叫我相信你,但你卻不信任我,不是嗎?」
她的話傷了他,她知道,她能看見他眼里的痛。
心口微顫抽疼著,可她仍強迫自己看著他,低斥著︰「如果你信任我,過去這些日子,你有很多機會可以告訴我,你可以告訴我你是為何而來,你有的是機會說,可你沒有。你只是讓我以為你是少爺的朋友,讓我誤會你真是為探友而來,讓我妄想你離開戰場,來到這兒,就只是想找個地方落地生根、好好過日子——」
他下顎緊繃,粗魯的打斷她︰「我是想找個地方安定下來,我想娶妻、想生子,想找個懂我、知我的姑娘,和我一起攜手白頭——」
不……別說……別說……
她驚慌了起來,小臉刷白的抬手搗住他的唇,但那沒能阻止他。
「——我想和你在一起。」
他抓著她的小手,告訴她,聲暗啞,眼炯炯。
熱淚,浮現眼眶。
他是認真的,她清楚,一直知道,可她沒料到他想了這麼多,不知道他真的會考慮,她不敢奢望,不敢妄想。
她抖顫著唇,逼自己說︰「我甚至不知道你是誰……」
「我是蘇小魅,關于我是誰,我並沒騙過你,我打過仗、殺過人,因為受傷,我離開戰場,這些你都知道。」
他逼得更近,撫著她的小臉,看著她的眼,嗄聲低語著︰「至于其他的,我爹是個受封的王爺,我娘只是他去打仗時遇見的村姑,她心心念念只想著要我認祖歸宗,所以把我送到了王爺府,但王爺的子嗣多如牛毛,王爺訓練我們上戰場,帶著我們去打仗,對他來說,我們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
他說得又快又急,沙啞的聲音吐露著他的過去。
「不……」她哽咽著、抖著唇抗拒,她抬手抵著他的胸膛,卻無法用力。她應該推開他,應該叫他住嘴,別再說了,她不能听、不該听,可她做不到。
她想知道更多關于他的事,她渴望知道他的事,她不知道她竟如此想知道,如此想了解他……
他撫著她的臉,唇邊有著教人心痛的自嘲冷笑。
「我只是運氣好,比其他人學得快一點、多一些,所以他送我去敵營臥底,我做得很好,真的很好,因為如此我活了下來。然後有一天,他死了,我受了傷,在我養傷時,刑部听說了我的事,他們需要人手,所以找上了我,我才到了京城當起領賞的將吏。」
她不該繼續听,他正試圖軟化她,可當他這般看著她,當他這樣挖心挖肺給她看,她無法躲避。
「你說得對,我不信任你,所以才不敢告訴你,因為過去那麼多年來,我都被教導要不斷懷疑才能保命,我只懂得這樣活下去,也以為只能這樣活下去。」
「別說了……」她含淚顫聲道。
可他只靠得更近,將頭壓得更低,低到他低語的嘴,幾乎踫到了她的唇,低到他說的每一句話,都像是直接灌進她嘴里,烙印、燒灼著她的心。
「在遇見你之前,我並不知道我可以這樣過日子,我不知道原來我也能和人這樣好好的過日子,我喜歡晨起時看見你在我懷中,我喜歡和你一起腳踏實地的站在田里,我喜歡你夜來會幫我洗腳,我喜歡你會偎著我直到天明。」
淚水盈在眼眶,在她因心痛與渴望而喘息時,輕顫著,幾欲滿溢。
「關于信任這件事,我需要學習,我願意學習,只要你給我機會,讓我和你在一起。」
他一口氣說完了這些,听得她耳熱心痛。
他不會知道她有多想答應他,不會曉得她有多麼渴望。
「我……不能……」
一顆心,被眼前這個男人揪得死緊,她含淚看著他,哽咽提醒︰「你忘了,你是官,而我是殺人凶手。」
「你不是。」他下顎緊繃,「不要再這麼說了,你和我一樣清楚,你不會這麼做。」
這一切,實在是太諷刺了。
以前,她心心念念的求,求一個會疼她,愛她的男人,卻什麼也沒有,到如今,她不求了,什麼都不求了,他卻來到了眼前。
如果她早點遇見他,多好?如果她當年嫁的是他,多好?如果他不是個官,如果他懂得相信她,那該有多好?
「白露,相信我,告訴我,讓我幫你。」
看著眼前幾乎是在懇求她的男人,她心痛如絞。
她也想相信,很想相信,可他騙了她,她不知他還會做出什麼,他是個官,她沒有辦法信任他。事到如今,她不能告訴他,她不敢告訴他,她不能再為了自己,造成更多的傷害。
「告訴我。」捧著她的臉,他啞聲說︰「你到底在包庇誰?袒護誰?」
悲傷的,她笑了出來,哽咽告訴他。
「沒有別人了,一直都是我。」
他眼角微抽,黑瞳里心疼與惱怒交錯,但他忍了下來,「查這件案的,不只是我,就算你不說,就算我不查,也終會有人找出答案。」
她知道,他會查到的,但她也曉得他會查到什麼。
「如果你想尋找殺人凶手,那就只有我了。」
別氣,在他眼中奔竄。
他渾身緊繃,粗嗄的警告她︰「你知道以藥藥人,是會被殺頭的嗎?」
「我知道。」她吸口氣,顫顫再道。
所以她寧死,也不肯說?
他氣一窒,惱且火,痛且憂。
「對你來說,我什麼都不是嗎?」指責的話語,月兌口。
他能看見她的瑟縮,看見她的痛,她粉唇微張,輕顫,卻吐不出聲。
莫名的火,燒著心頭,他驀然吻上了她冷涼的唇。
那是個懲罰的吻,粗魯又強勢,卑鄙又霸道,如狂風暴雨般席卷了她的感官,他將她壓在門上,強迫她給予回應。
他故意讓那個吻,充滿了低俗的肉欲,他熟悉她的身體,知道如何做,能讓她渴望他。
他撩撥逗弄著她,直到她幾乎在他懷中顫抖,無法自已的讓他攻城掠池。
熱淚,終于滾落雙頰,卻並非恐懼,即便他這般憤怒,他依然不曾弄痛她。她能從那個矛盾的吻中,感覺到他的憤怒與心痛。
然後,他嘗到了她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