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年後
葉展影翻當砌月,花開香散入簾風。
六月蓮花當令,每年當蓮花盛開之時,無論雷厲身在何處,都必定會在六月十六這日抽空趕回京城,進入雷府祠堂祭拜,只因為這一日,正是他母親的忌日。
而每年的這一天,秋小桃也必定會躲在祠堂附近的一座小亭里,等待他的出現。
好不容易當日頭來到了蒼穹中央,思慕許久的高大身影終於出現在祠堂的大門外。
小臉掠過激動,她挽著竹籃迅速躲到亭柱後方,藉由亭柱的遮掩,遠遠眺望那魁梧剽悍的身影,暖風挾著淡淡蓮香薰撩著她的長發衣袂,艷陽燦燦照亮她嬌顏上的濃濃戀慕,同時卻也照亮了她眼底的絲絲惆悵。
自從十一年前大夫人去世後,大少爺便頭也不回地離開雷府,徹底與雷府的一切斬斷關系,唯有大夫人忌日這天才會再踏入雷府。
也唯有這天,她才能一解心中的戀慕之渴。
身為卑微的丫鬟,她卻偏偏在四年前戀上了高高在上的少爺,她明白這分愛戀絕不可能會開花結果,因此每年這天她只能偷偷躲在這個地方,凝望一年比一年還要出色成熟的大少爺,凝望他一年比一年還要剽悍魁梧的身影,卻始終不敢靠近。
她的戀慕彷佛水面上那一圈又一圈的漣漪,無論多麼渴望奔向他,卻永遠無法劃上岸。
自她愛上他的那日起,西方小亭與東方祠堂便注定成為她與他之間永恆的距離。
盈盈秋眸含著戀慕,須臾不離地看著心愛的那個人,依戀地凝望他的一舉一動,直到日光一點一滴西移,雷厲結束祭拜後頭也不回地離去,她才惆悵不已地挽著竹籃回到祠堂,看著這雷厲曾經駐足過的地方。
她是多麼渴盼他的出現、多麼盼望那一年只出現一次的身影,然而當他轉身離去後,苦澀的思念和惆悵又將繼續折磨她一年,而她的思念和情感他永遠都不會知道。
就如同,他永遠不會知道她的存在……
「大夫人,您開心嗎?大少爺今年也回來看您了呢。」她隱藏滿腔惆悵,將竹籃里的紫色蓮花插到桌上一只青瓷里,對著桌上牌位露出美麗的微笑。
「小桃也來看您了,還帶了您最愛的紫色蓮花,今年府里的蓮花依然開得好美好美,有白的、有粉的,每當風兒一吹,遠遠的就能嗅到蓮香,即便到了夜里,也依稀可以嗅到淡淡的蓮花香……」
一如這十一年來的每一天,她總是虔誠地跪在供桌前,與大夫人聊天談心。
軟軟的嗓音嬌女敕好听,語氣略帶點撒嬌,彷佛一個愛纏著母親的孩子,每日必定要與母親聊上幾句。
她是窮苦人家的孩子,自六歲就被賣入雷府當丫鬟,因為年紀小所以老是笨手笨腳受到責罰,只有大夫人不介意她的笨拙,特地將她調來服侍她。
大夫人溫柔又慈祥,是她在雷府唯一的依靠,在這人心冷漠復雜的雷府,她只敢對大夫人敞開心房,也只願與大夫人分享心里的秘密,然而大夫人去世後,她卻再也沒有傾吐的對象,不僅處處受到二夫人的刁難,也受到其他下人們的排擠,所幸後來老爺將她改派到祠堂,她這才能繼續伺候大夫人。
祠堂是供奉牌位的地方,地處雷府最偏僻的一角,氣氛陰涼,平常少有人願意靠近,久而久之再也沒人大費周章地過來刁難她,她也才敢跪在這兒與大夫人說悄悄話。
她從府里的夏日風光閑聊到府里的一些瑣碎小事,再從府里的瑣碎小事慢慢聊到心中不為人知的秘密,她說得出神,因而完全沒有發現祠堂窗外藏著一道身影,早在她進入祠堂的那刻起,便將她說的每一句話都听入了耳里。
那人不是別人,正是去而復返的雷厲。
「大夫人,今年已經是第十一年了呢……」沒有察覺雷厲的存在,她依舊低聲說著心事,只是美麗的笑顏卻忽然一變,成了依戀不舍的淚眼婆娑。「明明就過了十一年,為什麼小桃心中的思念卻沒有絲毫減退,反而更加想念您了呢?」話還沒說完,晶瑩淚水便溢出眼眶,順著精致的容顏淌下,登時落成兩串淚簾。
往事歷歷在目,每當想起大夫人還在世時的情景,她總是倍感難過。
幼時不懂情愛,然而當她愛上大少爺的那日起,關於大夫人想愛卻不能愛、與老爺間那咫尺天涯的絕望與哀傷,她通通都懂了。
因為懂了,所以更加感同身受,也更加絕望。
因為絕望,所以她寧願一輩子將這份戀慕藏在心底,連大夫人都不說,直到心死的那一天……
想起可望而不可及的雷厲,她垂下濃密長睫,任由淚水滾落得更凶,卻渾然不覺窗外的雷厲因為她突如其來的淚水,迅速繃起下顎。
盯著她梨花帶雨的小臉,嚴峻臉上掠過無奈、惱怒,同時也掠過不自覺的心疼。
自從十一年前她為母親哭得肝腸寸斷的那天起,她的身影便在他的心頭烙下深刻的痕跡,每年祭拜後他總會暗中等著她出現,也知道專門打掃祠堂的她必定會出現。
也許是因為她與他擁有相同的情感與思念,每年的這天他就是想看看她,听她用那軟軟撒嬌的嗓音跟母親述說各種小秘密。
他知道暗中偷听人說話這行為不可取,偏偏卻戒不掉這個壞習慣。
除了祭拜母親,她是他每年歸來的第二個理由。
在這令人憎厭的雷府里,只有她是唯一的美好,然而這個小丫頭什麼都好,可惜就是愛哭,每年的這一天總會哭成淚人兒,十一年來一點長進也沒有,讓人看了實在是——實在是——
雷厲說不出充斥在心中的那股煩躁是怎麼回事,只曉得這些年來,只要那小丫頭癟嘴一哭,這股煩躁就會油然而生,像根魚刺似的鯁在他心口,讓他總想沖入祠堂抹去她臉上的淚。
只是當年他早已發誓與雷府恩斷義絕,再也不願與雷府的一切有任何關系,何況她從來不知道他在窗外看著她,他若是貿然沖入祠堂,恐怕只會嚇壞她。
正當雷厲雙手環胸,強忍沖入祠堂的沖動時,祠堂外卻有另一道身影迫不及待地跨過門檻,迅速將哭成淚人兒的小桃抱入懷里。
「啊!」沒料到會遭人自身後摟抱,秋小桃瞬間嚇得花容失色,連哭都忘了,只能本能地掙扎。「誰?快放開我放開我!」
「誰?當然是本少爺雷龐,你這女人最好別出聲,乖乖地讓本少爺上一次,事後本少爺絕不會虧待你的!」雷龐哈哈大笑,使勁將柔弱的小桃按壓到地上,猴急又粗暴地撕扯著她身上的衣裳,連她的臉都沒看,顯然早就知道她是誰。
這座祠堂偏僻陰森,他從來沒興趣接近,若不是今早遠遠的看到她在池塘邊剪蓮花,他也不會知道府里原來還有她這般標致的美人。
他特地問了下人,才知道她是專門打掃祠堂的丫鬟。
這丫鬟明眸皓齒、娉婷縴柔,全身上下散發著一股我見猶憐的荏弱氣息,他不過遠遠看了一眼就心癢難耐得受不了,所以才會潛來這兒。
「不要!救命——」
「該死的混帳!」
宛若平地驚雷的嘶吼聲無預警自門外響起,瞬間蓋過小桃的呼救,接著她只听見一聲可怕巨響,壓在身上的粗暴力量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更不明白那聲怒吼從何而來,只害怕雷龐會再次抓住自己,因此捉著衣裳連忙鑽過眼前素白色的桌巾,躲到狹窄的供桌底下藏了起來,美麗小臉上滿是驚恐的淚水,整個人抖個不停。
不要!不要!不要!
為什麼二少爺對她做那種事?她不要,死都不要!
可是……可是二少爺是雷府的主子,她只是個丫鬟,她究竟該怎麼辦?誰來救救她……
「大夫人……嗚嗚……大夫人……」她恐懼地將自己縮成了一團,本能地在最無助的時候鑽到了供桌底下,躲到距離大夫人最近的地方,因為雷府中她只有大夫人這個依靠,也只能依靠大夫人,但是一雙水眸卻始終不敢離開眼前的素白桌巾,就怕下一瞬間雷龐會掀開桌巾,再次伸手捉她。
「竟然躲到桌子底下,你是笨蛋嗎?」
隨著一道低沈嗓音靠近,一抹黑影忽然出現在桌巾外的地板上,掀動那壓根兒沒有半點防御功能的桌巾。
心幾乎就要跳出胸口,她嚇得眼淚直落,整個人猶如驚弓之鳥般緊緊揪住衣擺,幾乎就要尖叫了,然而當桌巾被人徹底掀開後,映入眼簾的身影卻讓她瞬間狠狠呆住——
「過來。」
蹲在桌腳邊的男人面無表情地盯著她,朝她緩緩伸出大掌。
他有一張嚴峻的臉龐,輪廓深刻,五官深邃猶如刀鑿,每一道線條都顯得剛毅冷酷,然而那雙深邃黑眸卻隱約藏著某種柔軟的情緒,熠閃著一種令人安心的溫暖光芒,讓她感覺他並非真是個冷酷之人。
那人不是二少爺。
是大少爺。
她睜著水汪汪的大眼楮依舊哭個不停,晶瑩淚水不斷自眼里滾落,在驚懼小臉上畫出一條又一條的淚痕,讓她看起來就像被豺狼逼到角落的小羊,無助地顫抖。
「過來。」下顎繃得更緊,他卻有耐性地重復相同的話,大掌始終懸在她眼前,等著她全心全意的信賴。「別怕,我不會傷害你。」他瞬也不瞬地盯著她,嗓音低沈,語氣泛著溫柔。
因為這分溫柔,她終於掀開紅唇吐出一連串抽噎,整個人依舊細細顫抖,卻不再如先前那般緊繃倉皇。
她淚眼婆娑地仰望那剽悍的身影,不明白自己怎麼會在這個時候產生幻覺。
大少爺明明走了。
一如過去的每一年,沒有發現她的存在就離開了祠堂。
她是親眼看著大少爺離去的,他怎麼可能會出現在她的眼前,又怎麼可能會靠她這麼近?
眼前的人影一定是幻覺。
可即便是幻覺,此時此刻她卻多麼希望他是真的,她不敢奢求其他,只希望有人可以保護她,可以救救她……
在溫柔目光的注視下,她終於顫抖地伸出小手,將冰冷指尖擱在那粗糙的蒲葉大掌上。
「很好。」雷厲勾起嘴角,瞬間緊緊握住她的小手,將她自供桌底下拉出,然後把自己的外裳披在她身上,替她遮掩一身的殘破凌亂。
過大的衣裳留有他熱燙的體溫,宛如夏日艷陽瞬間將她籠罩包圍,暖和了她所有的冰冷與顫抖。
她不禁仰起頭茫然地凝望那張嚴峻臉龐,不明白幻覺怎能如此真實?
他不只對她笑了,還將她自供桌底下捉了出來,剽悍魁梧的身軀充滿力勁和溫度,就像……真的一樣。
「走。」他一臉緊繃,沒有任何遲疑猶豫,牽著她往門外走去。
他要帶她離開這個地方,離開所有傷害她的人事物,現在、立即、馬上!
她沒有反抗,任由他拉著自己,含淚的目光依舊緊緊黏在他的身上,彷佛三魂七魄全被他吸走一般。
雖然依然恐懼,可眼前的幻影佔據了她更多心神,因為她從來沒有體會過如此真實的幻覺,雖然她早明白大少爺身形高大剽悍,然而當距離不再存在,當他的身影清楚出現在自己眼前時,他那身懾人的魄力威嚴更加令人難以招架,不怒而威的霸氣,更是讓人一眼望了就心生畏怯。
然而神奇的是她一點也不怕他。
不是因為他只是個幻影,而是因為這樣近距離地靠在他身邊,是她這輩子連想都不敢想、連夢都不敢夢的一場幻境,如果這眼前的一切全是幻覺,那麼她情願一輩子活在這場幻覺之中,再也不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