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周連傅被卓海棠的夢囈驚醒。
夜晚的牢房靜悄悄,外面的風聲听起來像是某種由上古傳來的可怕咒語,本來就陰冷的牢房溫度又降下不少,冰冷的青磚地面下透出陰陰寒氣,上面那層薄薄的草席本身都潮得可怕,更別說能起到什麼隔濕的作用了。
而蜷縮在草席上的卓海棠雙手環抱著自己,凍得瑟瑟發抖,口中渾沌不清地念叨著什麼,她睡不踏實,又因為困得厲害睜不開眼,又冷又倦地維持著這種半夢半醒的狀態。
「海棠?海棠?」他輕拍她的面頰,冰冰的。
卓海棠皺皺眉,臉在他溫熱的手心蹭了蹭,夢囈道︰「娘,好想吃雪花糕哦。」
想吃雪花糕?太難了吧!
周連傅猶豫了下,待確定她睡著後,輕輕在她身邊側躺下,一只手臂繞過她的腰將她擁向自己。
面前出現了個小暖爐,卓海棠出于本能地往他懷里鑽了進來,蜷縮著枕在他的臂彎里,臉埋在他的胸前暖暖的,頓時安靜了不少。
周連傅在這夜里無聲地嘆氣,都說了叫她不要跟來的,之前的每個夜里她也是這樣睡不安穩,他也總是半夜醒來趁她睡著時像這樣抱住她,為她帶來些暖意,又在她快要醒來時離開,這樣她便不會察覺,不然的話怕她又要生氣了。
沒關系的,已經這樣過了兩夜,那麼今夜也一樣可以蒙混著過去,希望她永遠不要發覺,這樣他就可以在每天夜里擁她入眠。
他像哄小孩一樣輕輕拍打著她的背,靜靜地听著外面呼嘯的風,听著她的呼吸由局促變得平穩,不再為那些半幻半真的夢折磨。
他又不自覺地回想起白天她認真的可愛神情,不由得笑了出來。
在這四處漏風的地方,每個人都期待著溫暖的日出,唯有他唯一的慰藉是這冰冷的夜,夜將一切凍結,成了只屬于他的時間,在這個時候他可以抱著她,听著她的呼吸,想著她的每個神情,不會有什麼人來打擾,好像世界上只剩下了他們兩個,而她又是只屬于他的。
在這惡劣的條件,有限的空間里,他可以理所當然地成為她唯一的依靠,這真是很矛盾的想法,本來不想她跟著受苦,可又私心地慶幸著老天給了他這樣的時間,讓他可以和她單獨待在一起,私心地希望這樣的時間能夠長一點,再長一點……
「海棠,你知道嗎,你根本不必這樣為我著想,你也根本不欠我什麼。」他撫著她的發,只有在這樣的夜里,他才敢對她說一些平常不敢說的話,曝露出那個齷齪的自己,「其實馮慶豐說的沒錯,我只是一個無名村子里出來的無名秀才,半生自視清高,說白了只是在給自己的一事無成找理由,我讀了半輩子書,以為自己高人一等,而實際上呢?我懦弱,自私又自卑。」
他笑,拍拍她的頭,「你以為我是在大無私地幫朱家嗎?所以即使我對你做了種種過分的事,你都還是向著我,為我著想,你心中始終認為欠我一分情是嗎?妳不欠我的,相反,是我欠了朱家,我有時會想,也許朱品言是因為遇到了我才遭遇不測的也說不定。」
卓海棠在他懷里動了動,他調整姿勢,配合著她,為她找了個舒服的位置,他想象著他們此時像一對新婚不久的恩愛夫妻,抱在一起縮在床上說著悄悄話,滿足和幸福充斥著他的內心,讓他很想向她傾訴,然後她會安慰他、包容他,就像真正的夫妻那樣。
他說︰「你知道嗎,在遇到你們的那天,我剛親手葬了我的妹妹,我妹妹今年十五歲,由于我長年在外地,和她相處的時間並不算多,那場瘟疫來得太猛,等我到家時已經什麼都來不及了,只有妹妹還有一息尚存。我背著她一起離開村子,一心朝著京城的方向走,想著到了京城也許她就能得救,結果在遇見你們的那天,我妹妹也離開了。」
「為什麼被傳染上的不是我呢?為什麼偏就是我沒被傳染上呢?家人都已不在,我最後也沒有完成他們的期望,而日後做再多的努力他們也都再看不到。想想,我的人生沒有給任何人帶來絲毫的好處,老天留我這條命究竟是為了什麼?那天我走到那棵樹下,想干脆一了百了,那個時候你出現了,還記得那時你跟我說什麼嗎?你問我口渴不渴。」
他笑,「從我離開村子的這一路上,你是唯一一個主動和我說話的人,就是你那句話,讓我真的覺得口很渴了,我還會渴、還會餓,說明我還活著,活著的人為什麼要尋死呢?所以我跟你走了,然後又遇見了朱品言。」
他一邊拍著她的背,一邊回想著那天的情景,再怎麼想也只是與千萬人的擦身中一個隨意的相遇,一句話可以改變人的一生嗎?又能改變到什麼地步呢?
「我羨慕朱品言,他和我同歲,和我身材相當,甚至想法見解也跟我驚人的相似,如果我們是同窗一定能成為很好的朋友,但只因一個出身,我們便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他有我所沒有的一切,而我除了他所沒有的好身體外一無所有。」
「最重要的是,他身邊有你,換了誰都自然地認為你在他身邊那麼多年,對他當然很重要,而你只對我說過一句話,理應我們之間就只是點頭之交。你不可能像對他笑那樣地對我笑,像對他的關心那樣關心我,不可能像看重他一樣地看重我,可對我而言,我願意用我的健康去換得你對朱品言那樣的關心。」
「我急著與你們分開,是怕一再的推遲會變得不想再分開,連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朱品言是個難得的好人,我卻在想如果沒有他就好了,如果你先認識的人是我就好了,我覺得這樣的自己十分可怕……然後,我的願望實現了,我得到了一個取代他的機會。」
他拳頭不由自主地攥緊,「你還會覺得我是個無私的好人嗎?我所做的事全是為了接近你而已,為了達成你的願望,為了取得你的好感,為了能夠更加地接近你,我感謝老天給我的磨難促成了我們的相遇,我感謝朱家的一切災難可以讓我們定得更近。」
「所以你真的不必對我好,我已經失去了一切,達成你的願望就是我活在當下的動力,我一定會完成對你的承諾,因為這是我挽回在你心中形象的唯一一個機會,我不是個好人,但我想在你心中當個好人。」
這些話是他永遠不會當著她面說給她听的,而同時又是他最想讓她知道的,他膽小懦弱,活了一把歲數卻不懂什麼叫愛,懂了時又不知如何去愛,愛了更不知要如何收場。
他愛她嗎?他早愛瘋了她,可為什麼偏就是她呢?如果那個時間、那個地點是別的女人對他說了同樣的話,他也會愛上那個女人嗎?
周連傅不知道,因為那個時間、那個地點出現在那的女人就是她,並不是她的一句話拯救了他,而是因她的出現,讓他舍不得離開這個世界。
「海棠,你會原諒我嗎?你會忘了我嗎?」他抱緊她,更像是在求得一個無助的擁抱。
然而周連傅看不到的,在他懷里平穩睡著的小女人,臉頰滑過的淚水悄悄沾濕了他的衣衫。
又過了三天,朱家一案終于開審,那天卓海棠被叫上堂,就見公堂之上知府老爺正襟危坐,馮慶豐則早早就已經等在邊上看好戲,從他身邊路過時,卓海棠狠瞪了他一眼,換來他無賴的嘲笑。
正當她要給老爺下跪時,同她一起上堂的周連傅卻抓住她的胳膊不讓她跪。
她詫異地看周連傅,周連博沉著眼,近乎是冷冰冰地在瞧著大堂之上的老爺。
「堂下犯人為何立而不跪?」
「上了大堂當然要跪,但哪有比真凶跪得還早的道理?」周連傅抱拳道︰「老爺,馮豐慶陰謀害死朱家少爺朱品言,多年來搬空朱家商鋪銀兩,謀圖朱家房產,並懷疑與朱老爺的死也有牽連,請老爺明鑒!」
馮慶豐在一旁簡直听傻了,呵呵一笑,「周連傅,你是不是給關糊涂了?事到如今還反咬我一口?咱們兩個誰比較像混進朱家謀圖家產的,真是笑話。」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而卓海棠則是完全搞不清狀況,雖說周連傳說的都是事實,但他那股子自信是哪來的?他不是之前還對她說,馮慶豐是早有計劃,就算說出真相也沒人信嗎?
知府老爺看著他們在堂下辯得熱鬧,倒也不去制止,甚至莫名給她一種他在看好戲的感覺,是她的錯覺嗎?怎麼覺得堂上的氣氛怪怪的……
馮慶豐大概是說累了,很大度地一笑道︰「好好,我不跟你逞這口舌之能,看你也是不到黃河心不死,你人都是假的,說出的話能有幾分真?」
「哦,那你又是怎麼知道我人是假的呢?府里沒人真正知道現在的朱品言長什麼樣,知道的只有那個一直在調查他,而後又害死他的人,莫非你就是那人?」
馮慶豐臉一白,吼道︰「胡說!我會戳穿你完全是老天的安排,你沒想到會遇見自己昔日的同窗,而我又恰好認識了他,並從他那得知了真相,他不只告訴我你的真實身分,還告訴我一定要小心你,因為你從以前開始就是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
室外看熱鬧的百姓開始交頭接耳,知府老爺這會才一拍驚堂木,叫大家肅靜,並在馮慶豐的要求下喚周連傅的同窗友人董濤上殿。
卓海棠齜牙,暗自拉了拉周連傅的袖子,告訴他這下事情可壞了。
而周連傅低頭看她一眼,安慰似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董濤在眾人矚目下急匆匆地趕上公堂,先是對老爺行了個禮,第二件事就是側過身對周連博一個拱手,很有禮貌道︰「周兄,咱們又見面了,幾天不見,瘦了不少。」
周連傅還一拱手,「董兄才是,幾天不見更見春光滿面,看來在馮爺那養得不錯。」
「好說好說。」董濤顯得很不好意思似的。
馮慶豐在一旁听著,越听越不對勁,也沒等老爺發話就上前一扳董濤道︰「你胡說八道些什麼呢?這里是公堂,不是家門前的菜市場,不是叫你來閑聊天的!」
董濤眨眨眼,「馮爺說得是啊,但我也只是實話實說,怕周兄為我擔心,明明這些日子我就一直在馮爺那里做客,被馮爺好吃好喝招待著,還給了我五百兩白銀,這樣連吃帶拿的多不好意思,當然要多為馮爺你美言幾句了。」
馮慶豐腦袋都快氣炸了。
堂上知府問︰「董濤,你說馮慶豐給了你五百兩白銀,是何用意?」
「稟大人,馮慶豐希望我能在大堂上添油加醋地說些似是而非的話,詆毀周連傅的人品,這樣他再說什麼都不會有人相信,直接省去了許多麻煩。當作辛苦費,這五百兩是給我的定金,待周連傅被定了案後還有五百兩。」董濤從懷里拿出一張銀票遞上去,「銀票在此,上面有馮慶豐的印,請大人過目。」
看過銀票後,知府老爺無言地用眼訊問著馮慶豐。
馮慶豐渾身發毛,硬著頭皮笑了一下,道︰「老爺,這個,那個……但是周連博假扮他人是事實啊,我又沒讓董濤無中生有,只是恨他給朱家帶來的麻煩,所以私心地希望他能被判得重一點而已……老爺我知錯,但我並沒有壞心啊。」
「馮慶豐,你好大的手筆,一出手就是一千兩。」知府老爺的重點並不在他有沒有害人之心上,而是問他︰「你這一千兩是怎麼來的?」
馮慶豐當場楞住,「怎麼來的……當然是我自己的銀子!我掌管店鋪這麼多年,多少也有些存銀吧,為了解心頭之恨我可是下了血本的,老爺不要以為這一千兩只是鳳毛麟角,實際上是我苦心積攢下來的辛苦錢。」
「大人!」周連傅抱拳,「草民這里有本帳目抄本,上面詳細記錄了店鋪商銀的走向,奇怪的是這些銀子全被莫名轉了出去,轉去了哪又沒有注明,我懷疑這和馮慶豐近年一些不明來路的錢財有很大關系。」周連傅說著從懷中掏中那天拓寫的帳本,呈了上去。
馮慶豐瞧著這三個人跟演戲一樣地你搭我唱的,忽然頭一暈明白了什麼。
而同在一旁的卓海棠也看得明明白白,這哪里是在審他們,分明是變向地在審馮慶豐。
這是怎麼回事?周連傅早知道公堂之上會變成這樣,所以才那麼游刃有余?
知府老爺將帳本一合,道︰「此事確實需要詳查,店鋪一直是由你當家,那些錢款都去了哪里?」
「老爺,咱們這是在審周連傅的殺人謀財案啊。」馮慶豐硬做鎮定,「他哪里來的帳本?分明是要冤枉我,混淆視听,蓄意偽造的,我一心為了朱家這麼多年,我圖什麼啊!」
「誰知道你圖什麼,也許是錢和地契吧。」眾人哄堂,只見圍觀民眾的最邊邊,蒙放拖著一個人適時出現,把那人往地上一推,對知府老爺作了個揖。
馮慶豐一看被蒙放帶上來那人,頓時臉就綠了。
「堂下何人?」知府老爺並不斥責有人善闖公堂,必然已是心知肚明,倒給人一種揣著明白裝糊涂,在走過場的感覺。
蒙放還沒說話,那個跪倒在地上抖成一團的人指著馮慶豐喊道︰「老爺明鑒!這一切都是馮爺的意思,我真的不知道回清露也能害死人啊。」
「你這廢物給我住嘴!」馮慶豐上前一步,要是手里有刀恨不得能將那人一刀砍了。
蒙放及時上前擋在兩人之間,對那人說︰「還記得我跟你怎麼說的嗎?如果你如實道出一切,老爺自會還你一個公道,但如果你還是選擇包庇某人,那神仙也救不了你。」
「是是是!」那人連連點頭,「天地良心,我本來也沒想要包庇誰的,是馮爺威脅我說人是我殺的,如果我說了出去他就拉我見官,我全家上下也不得安寧。可是我哪知道那回清露也能將人害死啊,他只是讓我把回清露加在那男人的飯里,說那是藥頂多會讓人難受個幾天,我一個下人能說什麼,只想著那人大概是什麼時候得罪了馮爺,所以想稍微教訓他一下,當然照做,結果……結果哪知道那人就那麼倒在地上抽搐了幾下,咽氣了!」
「你所說的那個男人,可是與這姑娘同行的男子?」知府老爺指著卓海棠問。
那人瞧了眼卓海棠,更是點頭如搗蒜,「對對對,當時這個姑娘也在場,看到那男人就那麼咽氣了,嚇得我什麼都忘了,只顧逃命,可馮爺卻一口咬定人是我害死的,還叫我不要說出去,這樣只要他不說、我不說,就可保我沒事。這事真不是我的本意,一切都是受馮爺的指示行事,老爺您明察秋毫,我完全是被蒙在鼓里,什麼都不知道啊!」
「老爺這人是在胡說、是在誣陷!」馮慶豐一腦袋的汗也顧不上擦。
「是不是誣陷本官自會查明,但現在所有的證據都與你月兌不了關系,看來此案還需再審後再做定奪。」
「老爺,這人分明是周連傅找來演戲的,不然怎麼早找不著,晚找不著,非等他自己曝露了,真凶才出現呢?」
「不會吧,馮爺。」董濤說︰「要不是那日咱們喝酒你無心透露出此人的所在,我們又怎麼會找得著他?要是真找個人來演戲也就不必等到今天了。」
馮慶豐大驚,他看著董濤和周連博,還有那個半路殺出來的蒙放,終于確信了一件事。
「你們,這一切都是你們串通好的……」
而這句話也同樣證實了卓海棠的猜測,這個周連傅,是從什麼時候……到底是從什麼時候計畫的這一切?怎麼可以只把她蒙在鼓里,等他們回去後,她一定要好好審審他!
是的,他們能回家了,就算現在他們仍是囚犯的身分,她也已經不再擔心、不再害怕。
相比較于她軟弱無力的保證,周連傅用實際行動向她證實了他們都會沒事的。
後來卓海棠才從蒙放那里得知了事情的原委。
董濤的的確確是周連傅舊時同窗,比他先一步來到京城,一點錯也沒有,不同的是他們那天在茶樓的「偶遇」其實並沒那麼巧,那場見面根本是在周連傅的安排下發生的。
那天她從馮慶豐那得知了地契的事,而後又逃之天天使馮慶豐對她產生了懷疑,同時他也對周連傅產生了懷疑,從那之後就時常派人監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這些卓海棠毫無覺察,但周連傅敏感地察覺到了周圍總有一道監視的目光注視著自己。
他沒有將這件事告訴她,而是選擇了借招拆招,利用了馮慶豐對自己的監視,讓他以為他是在因和她的不和整日去茶樓借酒消愁,實際上那間茶樓正是他同蒙放的手下交換消息的地方,他就在馮慶豐的眼皮底下和蒙放制定了一個計畫,來了個破釜沉舟之計。
蒙放找到他的舊時同窗董濤,讓兩人在茶樓上演了一出久別重逢的戲碼,故意曝露了自己,目的是將董濤安插到馮慶豐的身邊,不然以馮慶豐的精明,他們很難抓到能降住他的關鍵證據。
董濤揭發了他,馮慶豐自然視他為自己人,果然在董濤的套問下馮慶豐說漏了嘴,這才讓蒙放找到了那個那天在客棧扮成店小二,給朱品言下藥的人。
後來想想,周連傅的這個計畫簡直瘋狂,能抓住馮慶豐的把柄自然是好事,但如果這之間出了一丁點的差錯,最後他就會將自己至于萬劫不復之地。
回到朱家後,卓海棠埋怨蒙放道︰「原來你也早知道所有的事情。」
蒙放冤枉道︰「我也是在周連傅想出這個計畫時,才從他口中知道原來他不是品言啊,要說吃驚,我的吃驚不比任何人少,真沒想到你們兩個會做出這麼大膽的事。」
「那你們也不必什麼都瞞著我啊,如果早一點告訴我,我也會幫忙的啊,也不會在你們都一門心思制定這個計畫時,還在只顧跟他賭氣,現在想想,我真是……」
「哎呀,我的海棠妹子,你可千萬別這麼說,這事不告訴你也是周連傅特意交待的,但絕不是對你的不信任,相反是對你的關心啊。你上次因為幫忙心切差點把自己搭上,這次是成敗如何就在此一舉,如果在這個節骨眼上你再沖動做出點什麼事,那我們哪里還有心思想別的,所以說會瞞著你嘛,也是為保一個周全,希望你不要介意啊。」
卓海棠臉一紅,「我怎麼會不介意,你干脆說我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不就好了。」想到自己的沖動,也真怪不得別人,只是突然發現自己原來那麼地不可靠,有點沮喪。
蒙放笑嘆,「說到底,還不是周連傅那小子不想把你卷進去,會進大獄也是他計畫中的一個必不可缺的環節,該有的思想準備他都有,但比起這些他最先交待的也是一再交待的,就是讓我在這期間好好照顧你,因為這期間你在朱家一定不會好過,他擔心你會受人欺負,
可誰想到他最擔心的事反而成了多余的,你會那麼堅決地跟他一塊進了大獄呢。」
「所以說,我要是知道這一切的話不就不會那麼做了嗎?你這麼一說,好像我真的只會幫倒忙耶!」一想到她當時魚死網破的心情,就覺得自己真是蠢透了,他們還不定在心里怎麼取笑她呢。
「不過,當看到你們被一起帶走時,我卻覺得這樣也好。」蒙放說︰「那小子把一切都說得極簡單,差點讓我以為他去牢里就跟皇帝去避暑山莊一樣,直到看他為你執意跟去又擔心又心急的樣子我才反應過來,那地方可不是什麼享樂的所在,會焦慮是必然的,有你跟著,他才知道焦慮,像個正常的人。」
對于蒙放話中的意思,卓海棠有些似懂非懂,她知道自己大概是明白的,但是不去問就不會有一個確切的結果,而這個結果又不是蒙放能夠給她的。
能給她這個答案的人,偏偏自從回到朱家後,就很少和她說話了。
這期間朱家發生了很多事,馮慶豐被關進了大牢,他名下的所有財產都轉到了他妻子朱景冉名下。好不容易這些年他轉走的錢又回到了朱家,而朱品言的墳也遷回了祖墳,在為他補辦的葬禮上所有人哭成一團,無不在感嘆命運對他的不公平。
然後在蒙放的主持下,店鋪里的一切事務也要重新開始,昔日拿馮慶豐好處為他顛倒黑白的人全部卷鋪蓋回家,新的人進來,舊的人出去,幾乎來了次大換血。
所有事都在匆忙有序地進行著,而周連傅在朱家的身分也變得很微妙,在知道他為朱家所做的一切後,上上下下都將他當成了自己人,他也不必再裝成那個手不能提的尊貴少爺,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在等著他。
只有在極少的時候,卓海棠能單獨地和周連傅說上幾句話,內容無非都是家里的事、店里的事,而對于他們兩人的事,從來就沒有出現在他們的對話中。
他們之間,真的是有什麼事需要說明白的嗎?卓海棠想,是有的。
那些她必須要讓他親口對她說明的事,和她必須親口告訴他的事,很多很多,等到一切都恢復常態,他們兩人之間也要有個結局。
讓卓海棠沒想到的是,這些忙碌的日子過後,她等來的竟然是個周連傅要離開朱家的消息。
那天朱老夫人將全家人召集在一起,沒人敢怠慢,千猜萬猜,沒猜到朱老夫人展示在大家面前的,會是那馮慶豐費盡心思想要得到的地契。
原來大家怎麼也找不到地契,不是被朱老爺藏了起來,也沒有交給朱品言,那地契根本一直就在朱老夫人手里,只因朱老夫人常年不過問家里事,一心向佛平時幾乎不露臉,大家都已經模糊了一個概念,那就是朱老爺不在了,家里地位最高的主事人本就應該是朱老夫人。
一群人為了幾張地契明爭暗斗,朱老夫人雖身在佛堂,心里可是跟明鏡似的。
「鋪子里的事我不懂也管不了。」朱老夫人手捻念珠坐于高堂,對底下眾人說︰「我只希望咱們朱家的人都能平安健康,可事與願違,老爺去世前把地契交予我,叫我保管好,誰也不要相信,包括自己的兒子和女婿,真是家門不幸,我一心祈禱家中安泰,誰知到最後連自己都對至親失去了最重要的信任。」
她轉向周連傅所在的方向,一雙眼內仍毫無光彩,但就像是在看著周連傅一樣,氣氛凝重地叫人直咽口水。
她接著說︰「你們欺我眼楮看不見,以為什麼事都能瞞住我,就算我的眼是瞎的,也不至于瞎到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認不出的地步,從你們第一次踏進佛堂時,我就已經知道你並非吾兒品言。」
周連傅雙膝一彎,給朱老夫人跪下。
卓海棠一見,忙也在他旁邊一起下跪,搶著說︰「夫人,這些都是我的主意……」
她話剛起頭,朱老夫人揮揮手,禁止她再說下去,接著道︰「品言在外十余年,雖然心性未變但也難說是否能撐起這個家,就算是他本人回來,我也不會將地契交給他,但是與不是,現在已經毫無意義,吾兒已死,我半生都在為他祈禱,最後只換回了他二十年無憂的生活,不知這是否已經是老天對他的眷顧。」
朱老夫人痛失丈夫和兒子的悲傷又怎是旁人能夠體會,這時沒人還敢出聲。
「你們無需覺得愧疚,我沒被任何人騙過,開始時沒有揭穿只是想看看你們打算做什麼,朱家不太平,我心里清楚,但以一個瞎女人的身分卻也無力回轉什麼,干脆放任你們去鬧,最後總能鬧出一個結果。你們所做的一切,蒙放都已經告訴我了,朱家遭遇連連不幸,最後也都熬了過來,這也多虧了你們。」
「夫人千萬別這麼說,是我沒照顧好少爺。」卓海棠沒忍住,長期的積郁全因朱老夫人的大度和諒解爆發出來,「如果當時我一直守在少爺身邊,如果我再多留意下他的周圍,也許這件事就不會發生,七歲那年老爺、夫人讓我隨少爺一同去南湖,囑咐我照顧好少爺,可我最後非但沒照顧好他,還讓他……」
她泣不成聲,朱老夫人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命該如此,人可以改運,卻終不能改命,那就是那孩子的命。你不欠朱家什麼,你跟周公子還是我們朱家的恩人,從今天起你們就如同我的兒女,朱家人上下不得再把海棠當僕,也不得再將周公子視為客人。」一屋子的人頷首稱是。
卓海棠泣不成聲,當朱老夫人問到他們還有什麼要求和願望,只要她能幫忙的一定會幫他們完成。
卓海棠連連搖頭,朱老夫人又轉向周連傅,問他︰「周公子,如果你有什麼要求盡管提出來,雖然現在朱家本身也是亂成一團,但能力範圍內的事我老太婆一定不遺余力。」
周連傅抱拳,「夫人言重,這所有的事情只是海棠出于對朱家的衷心所為,而我只是答應了她盡些微薄之力,哪還敢再向夫人索要什麼。現在大勢已定,我也算完成了對海棠的承諾,這里再沒需要我的地方,明天我就準備離開朱家。」
卓海棠潰堤的眼淚戛然而止,不只她以為自己听錯了,所有人都一副自己耳朵變遲鈍了的表情。
她轉頭看周連傅,在他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你要走?去哪里?」
周連傅沒有看她,只是單純地回答她道︰「過我的生活。」
「不回來了?」
他沉默,沒有回答。
卓海棠哭到頭疼,這會更是腦殼要爆炸一樣,她心中的大石終于放下,朱老夫人非但不追究她的失責還對她那麼好,以為一切總算過去,周連博卻在這時說要離開。
是了,正因為一切已經過去了,他才要走。
卓海棠冷冷地看著那個不願正視自己的男人,說不上自己此時是什麼樣的心情。
他要走,並不是走得急,顯然是早打好了這個主意,要走要留是他的權利,但他卻在最後一刻才讓她知道這件事。
如果不是今天朱老夫人問起,可能明天一早她醒來,他已經不在,全府的人都會知道他去了哪,只有她一個傻傻地以為他只是出去喝茶了,到了午飯時間就會回來。
她算什麼呢?就算現在他也連多一句的解釋都這樣吝惜,仿佛他的事與她一丁點關系都沒有,他沒有必要向她說明什麼。
「好啊,你走。」不然呢,難道她要抱著他大腿哭求他留下嗎?還是,求他帶她一起走?
「謝謝你這些日子對我的幫助。」她咬著牙,讓自己的聲音听不出波浪。
他的太陽穴微可見地抽搐了一下。
「只可惜你也答應過我要給我找一個好人家,這會看來是無法兌現了,但你也有自己的日子要過,總不能為了給我找夫婿連你自己的事都耽誤了不是?」
這次不只太陽穴,連脖子上的筋也跟著抽動起來。
到最後他還是選擇了沉默,連個借口也沒有給她。
隔天一早卓海棠醒來,晴空萬里無雲,天氣好得像假的一樣。
听說昨天晚上蒙放到周連傅的房里跟他談了一夜,她沒興趣知道他們都談了些什麼,談了什麼又怎樣,反正他最後還是離開了朱家,離開了她,連個告別都沒有。
真是個小人啊!
卓海棠對著這大好的天氣笑了起來,甚至嚇到了路過的小丫頭,但她就是很想痛快地笑一場。
那個可惡的男人,以為完成了對她的承諾就可以彌補對她造成的傷害嗎?他選擇一走了之,是羞于見她還是不想見她,用這種決絕的方式,就要結束了他們之間這荒唐聯系?
也好,如果他真的舍得下,那麼隨他便是,說明她不過是自作多情、自以為是,她現在問題並不是去追究他的心意,而是在考慮,她是否仍要執著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