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的花海山坡——
北地之夏,夏風和爽,宮家馬車一路由臨海鹽場餅來,經過開滿小報的坡地,眾人听主爺吩咐,在此地暫作休息,于是賞花的賞花,漫步的漫步,閑聊的閑聊,奔跑的奔跑。
明玉跑了一陣,越跑越遠了,把臭大哥、清姊和丫鬟們全甩在後頭,無惑是臭大哥跟一位住在北冥十六峰上的老前輩「借」來的,听說老前輩是無惑眾位師父中的一位,武功雖深不可測,無奈喜愛跟人打賭,她家奸險有余的臭大哥就使了招以小博大,幫她們姊妹倆贏來一位不須付酬勞且很厲害的護衛。
但,無惑的使用之期僅三年。
而如今,他來「松遼宮家」早已滿三年了。
她也知他打算結束這里的事,準備返回位在北冥十六峰的師門。
他這一走,是不是就再不回來?
每每想到這事,她就覺煩,好煩好煩好煩,這陣子她同他鬧,大事鬧,小事鬧,沒事也鬧,她確實是在無理取鬧,但他總八風吹不動,有時就只是用無奈目光瞧她,對她很沒轍。
這三年,她對他頤指氣使,常耍小姐脾氣,但他待她和小澄心卻十分盡職。
他教她武藝,給她做彈弓,幫她糊過風箏,替她擋過惡人的拳頭……她雖常罵他臭無惑,其實……其實在她心里,他是一顆香餑餑。
她不想他離開。
瞧見遍野的小報小草,奔跑一陣,心里原是開懷了些,此時煩惱再次襲上心頭,明亮小臉忽而一黯,她干脆一坐在草地上。
澄心跑了來,歪著腦袋瓜兒,瞧瞧她雙腮微鼓的臉,本也想學小姊姊鼓起臉,但兩只小逼蝶恰從眼前掠過,一高一低拍翅,她被吸引過去,又跟著小蝶跑開了。
斑大青年走來,用自己身軀形成一方陰影,淡淡罩著賴在草地上的人兒,擋開偏暖的日照。
「你答應過,要把那套十八式小擒拿教到我會為止,我沒學會之前,你不可以離開松遼!」她抬起臉蛋,心里急,卻用凶凶的表情瞪他。
青年有張黑面龐,五官卻生得頗俊秀,只除墨眉如劍,雅秀中帶勃勃英氣。
听到小泵娘惡聲嚷嚷,他面無表情注視她,嗓聲持平道︰「你早已學會。」
「我沒有!」她語氣更凶。
「你已學會。」他平靜駁她的話。「我見過你將那十八式小擒拿盡數使出,你躲起來練,早都練熟了,卻故意不教我知。」
胸房鼓噪又消停,消停又鼓噪,明玉小臉脹紅,恨恨看他。
「你……你、你偷窺人!」脾性一掀,什麼都能掀,就是要蠻,就是要不進理,即便無理也不饒人。「你偷窺人,算什麼男子漢大丈夫?你、你……可惡!可惡——我討厭你、討厭你——」
被辱罵,無惑也不作怒,仍靜靜看她,道︰「小姐討厭我,那也無妨,反正我即將離開,不會再礙著小姐的眼。」
被搶白一通,明玉辯也不是,不辯也不是,當真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熱潮沖上雙眸,她努力忍住,小手握得死緊,忽道︰「好啦!那套小擒拿我是學會了,那、那五福財神爺的廟會呢?你還說要陪我去看當晚的煙火,你說話都不守信用,你就要走了,根本等不到廟會過後!」
這一次,無惑抿唇不語。
他不言不語,說到底,即是自覺錯在己身,因此無話可辯。
明玉眼淚突然撲簌簌地流,連她自己都嚇了一大跳。
原以為討厭他,卻是一直依賴他,依賴成性,懵懂的心思于是不自覺間隨他而轉,如此轉啊轉的,才明白自己其實不願他離開,不願他從此消失在她生命里,不願兩人永遠再無交集。
「為什麼不說話?是你說話呀!明明已應了我的事,為什麼臨了卻變卦?為什麼?」質問時,她突然一躍而起,每問一句,雙手就推他一把,他沒想防御,于是被她推得一退再退、節節敗退。
驀地,他扶住她險些摔倒的身子,抑郁道︰「我大師父催我回師門,我必須走,必須跟師兄弟們會合,然後一起回北冥十六峰,不好再拖延時日。」
「我不管!我不管不管不管不管不管——你應了我的事就必須辦到!你辦不到就是小人一枚,小人小人小人——你整個師門都是小人——」
驀地,她的雙臂被用力握住,他的臉抵著好近,熱息啼上她的臉頰。
「三年之約我盡守了,我不是小人,我的師父和師兄弟們也絕非小人!」
她是弄到他的逆鱗了,詆毀他師門確實不對,是她口無遮攔。她不對。
她的淚終于滾落,被他凶凶的模樣嚇著,哭得很委屈。
「……太過分……嗚嗚……好過分……明明是你失約在先,你還凶我?!」
她轉身跑開,溜到不遠處的小澄心見姊姊跑了,也撒開小腿跟著跑。
至于無惑,他不知該說什麼好,只能沉著俊龐,默默跟在小姊妹倆身後。
真是太氣了,氣到不行,盡避已回到馬車停放之處附近,有許多眼楮瞧著他們,明玉仍舊隱忍不住,回頭就嗆。
「——實在太過分了!」
她陡地旋身繞過緊跟身後的小澄心走回他身前。
二話不說,她卯起一記直拳打中他肚月復——「啪」地一聲,她打得無比結實,哪知痛的卻是她。他月復肌練得既硬又繃,一拳直擊,幾要擊裂她的小手,登時痛得她眼淚又墜,哭慘兮兮。
「你騙我!你不守信用!你騙人——嗚嗚嗚——」
無惑看著她跑開,眉宇陰郁,卻是無可奈何。
小澄心仍杵在他面前,那張白女敕女敕臉蛋布著迷惑,她蜷起小拳頭,再瞧瞧他的肚月復,似乎想著該不該學小姊姊也給他一記直拳。
「想打就打吧,打輕點,不然你手要疼的。」他認命道。
結果小澄心松開拳,朝他咧嘴一笑。
他只好也淡淡、淡淡地回以無奈的微笑,目送她跑開。
這一切實在混亂得很。
這三年,他僅是代師尊來償債,當然,也算是他人生中的一項磨礪,借「松遼宮家」之勢之權之威,親見商場與世間江湖人心的爾虞我詐。
只是無端端牽扯了一個宮家小泵娘,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他都不知自己究竟犯哪門子胡涂?
就……算了吧。
他應當放開,也該到放開的時候。
他已將師門之債償還,自然得遵師尊們的意思回歸師門,怎可再逗留不走?
他走定了,卻想那蠻橫的小泵娘不再怨他、氣他。
他願自己不再掛懷,可以走得瀟灑。
希望啊……
希望一切皆能順遂心中所望,讓他放下她、放開莫名的牽掛……
那一日財神廟會的亂巷中——
臭大哥抱著她奔跑,不僅抱她,另一臂還摟著澄心,而清姊急急在前頭尋路。
鋇蛋追在他們身後!
如果無惑還在……就不會出事了,不、不,其實都是她的錯,她偷溜,想出城找無惑,結果把澄心也誘來了,才讓夏崇寶母子有機可乘。
她把大家害慘了,嗚,都是她的錯!
丙然,大哥的腿疾復發,腳下一拐險些摔倒。
「放我……放我下來……我可以……」她被下了迷藥,藥力正慢慢消退中,但依舊頭昏眼花。
勉強咬牙,明玉心想,自己應能挺住,大哥膝腿疼痛,她得靠自個兒站好。
結果是清姊找到一個位在窄巷巷底的小角落,跟大哥一起將她和昏迷的澄心藏在破敗翻倒的板車後頭。
她靠著冷冰冰的石牆,努力扯緊神智,她不要昏過去。
迷蒙間,她瞥見清姊出其不意推倒大哥。
大哥很生氣又很擔心,他似是知道清姊想干什麼,然後,她家的臭大哥就被吻了。更磨人心魂的是,清姊吻完就跑,連頭也沒回。
嗚嗚嗚,都是她的錯,她害清姊跑出去當透餌!
怎能這樣?清姊若真被抓走,那、那……那臭大哥怎麼辦?她再也不淘氣了,她會乖,不會再胡亂闖禍,清姊快回來啊……挪著手,費力地攀上大哥衣角,扯了扯。
「清姊……去、去追清姊,她很危險……對不起、對不起……」熱氣不斷在眸中打轉,她吸吸鼻子,努力將話說清楚。
「我把澄心交給你,我可以信你嗎?」
大哥沉肅鄭重的話一字字鑽進她耳中,她听得清清楚楚,心音重重落下,讓她神智更清醒幾分。
「我要你跟澄心躲在這兒,你要一直陪著她,無論出什麼事,都不可以離開澄心。你做得到嗎?」
「嗯。」她認真保證。
然後大哥面色和緩了些,離去前,他月兌下外衫裹住她,還用好幾個竹筐迭在板車周邊,將她和澄心圍在一個陰暗隱密的小角落。
听著大哥的腳步聲遠離,她才讓淚珠滾出眼眶。
哭了會兒,又很倔氣地抹掉所有眼淚。
她伸手探探澄心的額溫鼻息,然後將妹子的頭小心翼翼移到自己大腿上,再用大哥的長衫子將兩人裹住。
身子仍然沉重,她拉長呼吸吐吶,每一口氣都吸得飽飽,再緩緩深深吐出,硬是不讓眼皮垂下。
突然——
啊!有腳步聲!有人在窄巷外奔走!
那人像在追蹤似的,原是奔過去了,此刻又走回來。
不能出聲!大哥說,宮家的人會找到她和澄心,她不知外頭那人是敵是友,情勢不明,不能隨意出聲呼救。
喵嗚……
一只野貓不知何時踱進窄巷,它驀地躍上板車,喵嗚喵嗚地叫。
明玉瞪大眼,那只貓兒也直瞠著她,長尾放得低低的。
她趕貓也不是,不趕貓也不是,一時間沒了主意。
糟!那人似注意到窄巷內的異狀,腳步正往里邊靠近!
她心髒急跳,緊張得手心冒汗,背脊一陣陣涼麻。
快想快想,她能做什麼?啊!至少得找件武器防身啊!
腦中靈光一閃,趕緊模向靴側,模到無惑替她做的那把軟木彈弓,周圍模不到小石子,她拔掉頭上唯一的一根釵子,再用力拔掉釵上兩顆價值連城的南海玉珠。
那人將成堆的竹筐撥開,踢開板車——
貓兒被嚇著了,一下子跳遠,她也被嚇著,但持彈弓的手很穩,見黑影現身,二話不說已將一顆南海玉珠打出——
啪地一響!那人出手好快,竟以兩指接住那顆「暗器」!
她嚇壞了,還想打出第二顆珠子,眸光一定,下一瞬,眼淚跟著嘩啦啦涌出。
「無惑——嗚嗚嗚……嗚哇啊啊——」
「你怎麼回來了?」明玉揉揉微紅的眼楮,很靦腆地蹭到那個倚著廊柱而立的青年身邊。
此時,所有人都已回到宮家大宅。
她家的臭大哥及時救下清姊,畬管事調派的人手亦趕了來,她和小澄心則被早已離開松遼卻又復返的無惑所尋獲。
清姊昏睡,大夫把過脈,說是睡醒便好,沒什麼異狀。
澄心是醒了,但還有點昏昏沉沉,迷藥正慢慢消退中。至于她,也有一點點頭重腳輕啦,但丫鬟們準備了一大盆熱水讓她浴洗,浸飽熱水後,迷藥退得更快,現下她神智已穩,只想……很想很想……跟無惑說話。
「你不是跟你那些師兄弟會合,要回北冥十六峰了嗎?」
盤于胸前的雙臂放了下來,無惑站直身軀,眼神深邃。
「我回來看看你……還有澄心,晚些必須再趕回去。」
她咽咽口中津唾,低聲道︰「你要離開的那天,我……我好生氣,氣到不想跟你說話,見都不想再見你,你就真的走了……」是她先不理人,現在卻覺委屈。
「你還很氣嗎?」無惑無奈問。
明玉咬咬唇,癟著嘴,原是點頭,之後又搖搖頭,她其實也不太明白,只曉得見到他就歡喜,但知道他仍非走不可,歡喜的心緒又陷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