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之後,赫連檀心沒再見過宇文泰。
他人在府里,卻沒再回他的院落過夜。
赫連檀心不想听他又在哪名侍妾房里通宵達旦,可幾名新來侍妾卻愛四處宣揚宇文泰有多麼英勇過人,對她們又有多麼難分難舍。
她于是變得更加安靜,再次與執事孟伯確認前往洛陽的時日後,她先替宇文泰及她自己收拾好行李。然後,白日便讀讀醫書,或是教教府內一些奴婢們認字,再不然便到園里去收拾花花草草,總之每日都把自己累到倒頭便睡。
因為孟伯交代過出發洛陽時日,不宜聲張。于是,一直到離開前一日,赫連檀心才趕去和董安告別。
皮膚被曬成麥色,看來多了幾分男人模樣的董安,一邊在灶房挑水,一邊與幾名過來打水的婢女們說笑著。
「董安大哥。」赫連檀心喚了一聲。
「小弟,你來了。」董安笑著上前打了聲招呼。
婢女們對著他們二人的俊容指點一番,你推我拉了一會兒後嘻嘻笑笑地離去。
「大哥,我要回洛陽了。」赫連檀心說道︰「今日特來與你告別。」
「什麼!」董安手上水桶咚地落地,頓時灑了一地水。
「大人要到洛陽,要帶我一塊兒去,之後便除了我的奴籍,讓我留在洛陽。」
「為什麼?他發現你的女兒身了?」董安皺著眉,嘴里叨叨絮絮地念道︰「不對啊,他若發現你是女兒身,更不可能讓你回去。誰都知道大人待你非同一般,你說的話他就听,食宿都要你伺候著……」
「你你你——」赫連檀心臉色發白,嚇到雙唇都在發抖。「你怎麼知道我是……」
「好兄弟。」董安搔了搔頭,不好意思地說道︰「咱們一同被困在馬車上時,你幾回昏睡倒在我身上。我見你衣帶沒系緊,好心想替你系好,沒想到卻看到你縛胸的布巾。我從小在子里長大,知道很多客人就愛姑娘們扮男裝,我知道那是什麼樣子。我只怕說破你身分,你反而遭困,所以不敢多說,只能多顧著你一些。」
赫連檀心看著董安,感到一股熱淚直沖眼眶,她連忙彎身一拱手。「多謝董安大哥照顧之恩,小妹銘感五內,來日當報……」
「都在一條船上啊。況且,孟伯因為你的緣故,多照顧了我不少,他說下個月就把我調到他身邊學東西。」董安眉飛色舞地說道。
「恭喜大哥了。」她笑著為他感到開心。
「此事雖好,但我實在沒想到大人竟要讓你回洛陽。大人一回府就找你,目光總不離你。孟伯說,由你照顧著,大人作息便正常些。便連你的衣食起居,大人也都特別交代過孟伯,吩咐別給了太差的衣料、怕你不適。若不是他這幾日都在侍妾處過夜,屋里關于你們的事早就傳得沸沸揚揚了。」董安說道。
赫連檀心心頭一窒,愈是知道宇文泰的在意,她就愈是難受。
「大哥多慮了。大人只是獎罰分明,我服侍用心,大人自然會有所獎勵。這不就放我回洛陽了嗎?」她說。
「你為何不告訴大人你是女兒身?若你願意跟了大人,那幾名侍妾還能這麼囂張嗎?」董安見她眉宇隱約有愁,不似欣喜回鄉,于是試探地問道︰「況且,大伙兒都說此處要出帝王的。大人早晚要接掌刺史及武川軍的大位,他氣宇不凡,若能成為他的身邊人,將來富貴……」
赫連檀心閃過宇文泰孤身于燈下埋首公事的疲憊,心中霎時一疼,但她很快地斂回心思,不許自己多想。
想伴著他的人,多不勝數,少她一個又有何差別呢?
「大哥,我不求富貴功名,但求真心待我一人的郎君。」她淡淡地說道。
「若能常伴大人身邊,讓他平心順事,助他成就大業,不也美事一樁?」董安見她眉宇又是一擰,也只能搖頭說道︰「罷了,人各有志,可惜了妹子這樣的人才。」
「我並非什麼人才,不過是這世間對女子的要求僅是相夫教子,大哥才會覺得我與其他女子不同。」她輕笑勾了下唇角,搖了搖頭。「咱們不談這事吧。大哥可需要我代為懇求大人,看看能否讓你一塊兒回洛陽?」
「不了。我回洛陽沒屋沒銀兩,不如待在這里,還有個安身立命之處。」董安雙手置于她的肩膀上。「倒是你此行回去,好好照顧自己。找個好人家嫁了,別在夜里出游……」
「若大哥有朝一日回到洛陽,便到東側的景寧里來找我。」赫連檀心一手放在董安臂上,誠摯地望著他。
「好。你也要好好保重,否則我這大哥可不饒你。」董安說道。
「是,大哥。」赫連檀心點頭,清明眸里閃過一絲水光。
「好妹子。」這幾個字低到只有彼此能听見的音量。
兩人相視,就是一笑。
「赫連!」
一聲冷冷斥喝打斷了兩人的笑聲。
董安驀抬頭看向赫連檀心身後,臉色立刻一變為正經。
「見過大人。」董安忙揖身說道。
赫連檀心驟然回頭,見到宇文泰一襲黑衫,一派讓人瞧不清喜怒的神色,正定定地看著他們。
她知道他在發怒,因為他的眼色深濃,眉宇凜冽,分明就是不快姿態。
「大人有何事吩咐?」赫連檀心上前走到宇文泰面前,身子卻繃得死緊。
宇文泰看著赫連檀心戒備姿態,腦中浮現的卻是這人方才與董安那相視一笑的模樣——說是笑靨如花也不為過。
「大人?」赫連檀心被看得頭皮發麻。
「東西可都收好了嗎?」宇文泰問道。
「報告大人,都已備妥。」她說。
「即刻啟程。」
「不是明日才要啟程?」赫連檀心一愣,忍不住回頭看了董安大哥一眼。
宇文泰感覺這兩人離情依依,他唇角冷抿,聲音更加怒沉。
「走。」他扯過赫連檀心的縴腰,大步向前。
「大人……」赫連檀心被他拖著向前,腳步踉蹌了一會兒。
知道這人真動了怒,大掌扣著她的腰,像是鐵繩一樣地箝得她發疼。赫連檀心蹙著眉,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勁,繼而才想起他們現在是兩個「男人」在摟摟抱抱。
幸而,他一個彎身便走入了庭園。
庭園里,無人。
「大人,請自重。」她握住他的衣袖,想扯落他的手。
不料,宇文泰的大掌是松了,卻是改握住她的下顎。
「我若不自重,你回得了洛陽嗎?」他說。
赫連檀心心頭驀一痛,連忙垂眸,極正經地拱手為禮。
「謝過大人。」
「你的事都交辦完畢了吧?」他雙臂交握在胸前,居高臨下地睨看著她。
「小人回洛陽之後,可否請大人對董安大哥多加關照。」
宇文泰一步向前。
赫連檀心立刻後退三步,後背抵在一株百年樹干間。
他長臂向前捏住那清瘦得像是一捏就要碎的下巴。「你有何資格為他說情?」
「小人知道大人愛才,我只是薦才——」
「錯。」宇文泰大掌勒緊那縴腰,驀一俯身,兩人之間不過一指之距。「你知道我待你不同,所以恃寵而驕、得寸進尺。」
「我——」赫連檀心雙手擋在他身前,阻止他將她整個人都攬進懷里。
想反駁他的話,但心里卻清楚她確實是如他所說一般恃寵而驕、得寸進尺。
知道宇文泰待她不同,明白自己對他亦有情,曉得他方才發怒約莫是因為她與董安大哥走得太近,卻忍不住惱起宇文泰多日來不聞不問,氣他不多待在她身邊一日,便匆忙要趕她離開。
一旦明白了自己的想法,她無力地垂下雙臂,額頭輕落在他的肩臂間。
「無話可說?」宇文泰低頭見這尊玉雕人兒輕顫地依著他而立,不覺放低了聲音。
「小人知錯。」她揚眸看他,唇邊勉強掛著一抹笑意。「大人讓我返回洛陽果然是明智之舉。」
那笑意太清楚明白,也太讓人心疼。宇文泰沒法子思考,驀地就想憐惜地覆住那兩片顫抖的粉唇。
「不。」赫連檀心的手覆住他的唇,那水眸凝住他,像是說盡了千萬事。「大人有大業,莫再讓枝節小事壞了決定。小人這就去拿行李,咱們這就啟程吧。」
她眨干眼里水氣,只願他心里記住的是她最好的模樣。
于是,她不掩眼里的眷戀,對著他嫣然一笑。
那笑澄澈若朝露,卻也散去得極快。
宇文泰心一慟,想抓住那一抹笑,雙手卻置于身側握得死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抹身影轉身翩然離去。
往洛陽這一路上,赫連檀心非到必要絕不與宇文泰對上視線,就怕亂了心神。
她只是盡心地服侍宇文泰,總是不待他開口,她便能奉茶遞巾,為他磨墨洗硯拿書冊。他若在馬車上看書看得久了,她便抽開他的書,無言地開窗,遞過茶食,要他歇息。
如今,她能做的也就是這些了。
她當然知道宇文泰的眼總不時停在她身上,她若不小心在車里睡著,醒來時身上也總覆著他的斗篷。但她佯裝什麼都不知情,既然要走,就不該再多留戀了。
馬車飛快地前進,或者,快得超過赫連檀心的預期。
這日,他們才從客棧上路不久,便听見車夫說道——
「大人,過了這座方橋,咱們快接近洛陽西明城門了。」
赫連檀心身子驚跳了下,卻很快地鎮定。她推開車窗,探出半邊身子往外看。
「看什麼?」宇文泰看向一路上沒了笑容的赫連檀辛。
「永寧寺有一座九層浮圖,高聳入雲天。瞧見了嗎?」她指著前方,輕聲地說道。「上頭的金剎掛了許多金鈴,風一吹就叮叮當當的。我娘說,我還是個小娃兒時,一听到那鈴聲便要笑。」
她被一陣風砂吹眯了眼,于是坐回位子上,用袖子揉了揉眼。往昔歡樂仍然歷歷如昨,怎麼她如今已是孤身一人了呢?
宇文泰沒說話,只是眼也不眨地凝望著眼前的人兒。
馬車在沉默間經過兩側曾經繁華,如今卻處處是兵災痕跡的廟宇及民宅。一眨眼時間,馬車便已駛至大街,人群熙來攘往的景象,客館外連綿不停的吆喝,車馬絡繹不絕之聲,都沒讓赫連檀心費心多看一眼。
她只知道進入洛陽後,他就要入宮覲見皇上,兩人就此天涯兩端。
明知這樣最好,再待在他身邊,也是多負情債罷了,但心頭還是針刺般的痛著。在意一個人,怎麼會想讓他離開呢?
「大人,赫連檀辛要在哪里下車?」車夫問道。
赫連檀心驀抬頭,對上宇文泰深沉的眼,她拳頭一緊,驀地別開眼。
「小人在此下車即可。願大人早日成就天下,解百姓倒懸之苦。」赫連檀心拱手為禮,低眸看著他的膝蓋說道。
「看著我說話。」他說。
「小人在此下車,願大人早日成就天下,解百姓倒懸之苦。」她再說了一次,這回聲音平靜,眼眸不眨地望著他。
宇文泰握住那雙捏成死緊的小手,一根一根地掰開,而後他的指尖滑入與之十指交扣著。
赫連檀心狠狠咬住唇,不許眼淚奪眶而出。
「允我一件事。」他低語。
「好。」她即刻點頭。
宇文泰挑起那冰剔般的下巴,驀地吻住那兩片唇。
她一驚,伸手要推他。
「你允了我的。」
赫連檀心看著他撕心般痛著的深眸,小手虛弱地落至身側,即刻被他的大掌扣住後頸,加重了這個吻。
他的狂與激切讓她不由自主地抓著他的手臂,不知如何面對這樣的對待。
「別怕我。」他放緩了吻,執意要廝磨到那兩片冷涼變得火熱。
「我……我……」她星眸氤氳,連話都說不好。
宇文泰望著那柔弱的臉龐,用盡了此生最大自制,才能不多侵佔幾分。
「就這一回,感覺我。」他在她唇間低語著,放輕了吻她的力道。
她揪著他的衣襟,嬌喘地學著他的動作吮住他的唇,與他交纏著。直到身子虛軟,腦子也昏沉了;直到除了他的味道、他的唇之外,再也沒法子思考。
「大人,要于此處暫停?或是直接進宮?」車夫又問。
宇文泰抬頭,只見眼前小人兒雙唇被吻得水紅,嬌態畢現。他驀地擁她入懷,讓那張讓人心慌意亂的臉龐挨在胸口。
赫連檀心听著他猛烈心跳聲,多想這一刻就這麼持續下去。
「我該走了。」她低語。
「好。」他說,卻未松開手勁半分。
赫連檀心亦不推他,只是靜靜貼著他,直到他嘆了口氣,握住她的肩,將她推到一臂之外,然後推開車門。
她拿起包袱,轉身下馬,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她走得又快又疾,直到她听見馬車漸漸遠離的聲音,這才停下腳步,忍不住回頭——
馬車已在路徑的另一端。
想到再也听不到他叫她「赫連」,一陣鑽入骨子里的刺痛讓她摀著胸口,彎身蜷著身子痛苦地喘息著——她,不該愛的。愛了,只是痛啊……
遠在另一端的宇文泰在車內看到了這一幕。
宇文泰的拳頭握成死緊,筋肉暴突而出,齒顎幾乎被他咬碎。
再痛,再想要,他也要舍。
為了天下大業,他舍赫連檀辛。
而為了這割心之痛,他定要天下作為補償!
因為他知道赫連檀辛會因為他的功業而惦記著他一輩子,如同赫連檀辛這個知心人會一輩子梗在他心頭不放一般……